最后他依旧没能拿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对策,仅仅勉qiáng利用汤药和针灸,控制住惠明帝的qíng绪与行动。
如此一来,皇帝倒是不会再伤及无辜,只是神智依旧不清,整天幻听幻视,俨然与疯子无异。
因为皇帝久旷朝政,又不令太子监国,大宁朝的诸多要务全都落在了尚书、中书和门下三省的要员身上。
与此同时,身为枢密使,陆幽也每日往来于宫城南侧与皇城之间,不仅疏远了唐瑞郎,就连蓬莱阁都有好一阵子没去过了。
这天好不容易是个旬日,百官休憩,皇城里头也悄无声息。陆幽在丽藻堂内看了会儿书,估摸着应该是午膳时分,便去蓬莱阁内关心惠明帝的近况。
他屏退左右,独自上到蓬莱阁二楼,首先闻见一股浓郁的糙药气味。寻香望去,只见天梁星坐在偏厅内,正伏案假寐。
陆幽体谅他这段时间来殚jīng竭虑,不忍心将他吵醒,便独自一人走到惠明帝歇息的内室前。
守在门口的两个宦官见了他,急忙躬身行礼。
陆幽听室内没有动静,便也连忙摆手示意不要惊扰,只压低了声音问道:“皇上怎么样?”
“回少监大人的话,皇上刚刚服用过汤药,此刻正在榻上安睡。”
陆幽点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第147章 故人归
兴许是出于安全上的考量,蓬莱阁内室中的陈设器物,这几天都经过了jīng简。陆幽只看见一张桌、几把椅,一盏落地宫灯,余下便是一chuáng龙榻,三不靠地放在正中央。
他走过去,只见惠明帝躺在chuáng上小憩。
短短几天不见,这位大宁的统治者仿佛经历了万千磨难,满面风霜、鬓发苍苍,若是忽略华贵的衣着,甚至与寻常的山野老翁并无太大区别。
二子死、一子废。外戚权臣gān政,皇后牝jī司晨,后宫萧瑟凋零,更身中奇诡蛊毒……看来这位与世无争,甚至有些胆小怕事的皇帝,最终无法在逃避之中寻到内心的平静。
回想过去种种,陆幽有些可怜起惠明帝来。
若真有前世今生之说,这位老人或许就是他前世的父亲。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无论哪一种都是极为特殊的羁绊。
但又如何?如此说起来,莫非还要去认萧后做娘亲不成?
陆幽打消心中一时的恍惚,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紧闭的格栅窗。
还是应该想想,等惠明帝驾崩之后,这朝廷的局势会向何种方向发展……
他正暗自思忖,支在chuáng榻边上的右手冷不丁地被握住了。
“……!”
陆幽立刻低头去看,惠明帝不知何时竟已睁开了眼睛。
他的这双眼,bào凸且布满血丝,与那削瘦的脸庞极不相称。而瞳孔又小得惊人,仿佛时刻处于惊怖之中。
陆幽冷不丁地与这双眼对视,心里自然犯怵。他急忙想要行礼,却竟然不能抽回自己的手。
惠明帝死死抓着陆幽的手腕,gān裂的嘴唇翕动两下,蹦出沙哑的声音。
“阳……阳儿?”
陆幽愣了愣,轻声摇头道:“陛下,微臣是陆幽。”
惠明帝依旧张着嘴,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听不清楚他的解释。
“阳儿……你这不听话的孽子!这么长的一段日子,你又跑去哪里鬼混?”
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眉毛胡子紧紧地皱在一起。
“不对……阳儿早就死了……死在晖庆殿里头了!”
陆幽心想皇上还算有些理智,可惠明帝的下一句话又令他无言以对。
“所以…你是旭儿?旭儿……你终于舍得回来看看朕了!旭儿、旭儿……外头的那些人都以为朕疯了,其实他们说的话,朕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都想谋害朕!旭儿,你可要保护朕啊!”
陆幽看他神志不清,再怎么解释恐怕也无济于事,转念一想,却又有了主意。
“……父皇。”
他将错就错,压低声音道:“孩儿不孝,一直没能陪伴在父皇身旁。可孩儿知道,父皇这些年来龙体欠安、须得日日服药,而且宗室的叔伯兄弟也都有类似的苦痛。其实,孩儿这段时间出宫在外,就是为了寻找解决之法……只是正所谓用药须对症,求您指点指点孩儿,这病究竟是如何种下的。”
惠明帝痴张着嘴,无比认真地听完了这段捏造的理由。他缓缓地思索了好一阵子,然后开始反复念叨起三个字。
“弄……弄雨楼、弄雨楼……”
弄雨楼,不正是当年戚云初曾经待过的湖中小岛?
陆幽记得,弄雨楼乃是大宁皇朝开国皇帝,太祖赵化淳所建,初衷不明,但是此后的历代皇帝,都从宦官之中挑选出那些年轻貌美的青少年,送进弄雨楼去。
这宗室中人身体里的蛊毒,又如何会与一座荒废已久的南风小楼扯上关系?
陆幽正思忖,冷不丁地,一直紧抓着他手腕的力道猛然变qiáng了几倍!
“不对、不对……”惠明帝bào凸的眼睛忽然瞪得好圆。
“旭儿、旭儿你已经死了,死在东海池的小船上……他们把你捞起来的时候,朕就站在东海池边……朕的旭儿,已经死了,死了!”
他还记得!陆幽顿时紧张起来。
虽说如今的惠明帝已不足为惧,但若被人知道自己冒充赵旭向惠明帝套话,毕竟还是不妥。
要不gān脆将惠明帝弄晕过去,就算日后提及,也只当是他自己做了一场幻梦。
正当陆幽头疼时,惠明帝却又安静下来,他看向陆幽的目光掺杂着惊恐与恐惧。
“难道说你是来接朕的?旭儿……你是不是来接朕去yīn曹地府的?!”
陆幽正要回答,手腕上突然一阵剧痛,竟然是被惠明帝给拧转将近一圈,还死死地扣住了脉门。
“不、不……朕还不想死!朕还好得很,你……你回去,别再来缠着朕。滚、滚啊!”
陆幽身负武学,想要挣脱蛮力的束缚并非难事,然而对方毕竟是九五之尊,若有一丝一毫拿捏不准,以至于伤到龙体,那才是真正的“无妄之灾”。
思及至此,他便也只有高声疾呼,想让外头的宦官与天梁星过来帮忙拆劝。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喀拉”一声,他的手腕发出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已然微微扭曲。
陆幽疼得额头上冷汗直冒,本能地一掌拍开惠明帝,抽回手来查看。
惠明帝被他拍回到了chuáng上,脑袋正巧磕在雕花chuáng栏上,发出一声惨叫。而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远处的门被人给推开了。
事已至此,也就只有见机行事。陆幽一边提防着惠明帝,一边捂着手腕回过头去。
来人有两位,其一是天梁星,而另外一位则是陆幽十分熟悉、却许久没有见过的人。
“……秋公!”
这段时间,戚云初一直留在柳泉调查巫蛊之乱。陆幽几乎就要忘记了当这个人站在自己身边时,那种安心而镇定的感觉。
稍作镇定之后,他意识到当务之急还是稳住病发的惠明帝。
陆幽与戚云初二人协助天梁星,将银针刺入惠明帝百会、风府、天柱等xué。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一直胡言乱舞的惠明帝终于安稳下来,倚坐在龙榻上微微摇晃着身子。
“你的手,来我看。”
天梁星又捧过陆幽的手腕仔细查看伤势,旋即皱起了眉头:“虽然折了,但不严重。到外头去,我帮你处理。”
“等一等,先不急。”
陆幽忍着痛,却将目光转向戚云初:“秋公您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柳泉城那边有结果了?”
戚云初却摇头:“柳泉城那边的事,以后也需要你多多留意了。我这趟回宫,是为了辞行。”
“辞行?!就是说您要离开紫宸宫?”
戚云初却不正面回答,一手将陆幽拦开,径自走到龙榻之前,也不行礼下跪,就这样俯视着木讷的惠明帝。
“皇上,南君并没有死。”
他毫无预兆地说出了一直隐瞒着的真相:“当年云梦沼里的那具腐尸并不是南君,他还活着。”
陆幽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此刻,他赶紧观察惠明帝的表qíng——刚才还呆若木jī的老人,此刻竟微微地抬了抬眉毛。
“小王爷没死?”天梁星也深感意外:“那你是否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以前不知道,但是现在总算是有些头绪了。”
戚云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流进昏暗的室内。
“现在我有非常可靠的消息,他应该就在鬼戎,或者藏在云梦沼的深处。我要去找他,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将他带回来。”
秋日午后澄澈的阳光,从他身后投she进来,亮到让人无法看清楚他此刻脸上的表qíng。
不过陆幽猜想,戚云初的脸上定然带着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神采。在他的满头长发尚未变成一片飞雪之前,这样的神采也许会更经常出现在那张俊雅无俦的脸上。
“南……南君……活着……”
自从针疗之后就一直木然静默的惠明帝,此时也发出了支离破碎的声音。
陆幽扭头细看,发现他的瞳孔已经恢复得与常人没有什么区别,更有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汇聚,不久便滑落下来一滴。
陆幽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计算还有错误——不仅是赵旭与赵阳,赵南星也是惠明帝的儿子。得知安乐王尚在人间,这也许是这位苍老病弱的父亲,此刻能够听见的最好的消息。
可是,就算把安乐王爷从鬼戎找回来了,又待如何?
赵暻已是太子,一旦惠明帝驾崩,他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大宁朝的主宰者……到那时候,赵南星的回归,恐怕将会带来一场腥风血雨。
思及至此,陆幽不免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他听见耳边再度传来了窗牖被合拢的声响。
远离了光明的戚云初,一步一步,走到了龙榻旁。
他长身玉立,银发如雪,看起来好像谪仙一般。而与他相比,惠明帝倒像是一脚踏入huáng泉的死人。
形容迥异的两个人,静默地彼此对视着。
在重新发话之前,戚云初绝无仅有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赵涳。”
他竟大胆直呼惠明帝的名讳。
“你若还记得自己是肩负天下的皇帝,那就拿出此生绝无仅有的勇气,活到南君归来的那一天。否则……从你咽气的那一刻开始,大宁将永无宁日,无辜者将因你赵家而死难,而我们所有人,也都要因你的无能,而手染鲜血……”
惠明帝没有说话。
他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牢牢地扼住了咽喉,只是微微摇晃着身体,颤抖得好像一株摇摇yù坠的枯树。
第148章 故人西辞
天梁星为陆幽的手腕做好了包扎固定,又开出药方派人拿下去煎煮,然后就将陆幽打发回去休息。
陆幽跟着戚云初走出了蓬莱阁,行至僻静无人之处,便迫不及待问道:“秋公,您当真要把安乐王爷给找回来?”
戚云初偏不直接言明:“我原以为,唐瑞郎早就将我的意图向你jiāo待了。”
“瑞郎的确告诉了我很多事……可恕我直言,安乐王爷离开诏京这许多年,音讯全无,这是不是说明他根本就无心重归紫宸?”
“无心又如何。毕竟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一辈子称心遂意。”
戚云初负手看向西方:“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南君,当面问个清楚明白——这些年他究竟在做些什么,可曾有一时一刻念起诏京城中的旧事,看着宗室朝堂日渐衰微,他的心里又有着何种感觉……”
觉察到他言语间深浓的怨怼,陆幽不禁叹息:“您当真认为,南君一定是大宁更适格的主宰者?”
戚云初轻笑一声:“大宁?何者才是你们眼中的大宁。是坐在紫宸御座上的人,是朝中群臣,还是你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土地之上的黎民百姓?每个人眼中的大宁都不同,你与我、与南君的大宁,也终归不会是同一个东西。”
“我的大宁,”陆幽若有所思,“是……”
“你并不需要告诉我答案。”戚云初打断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果,就去种什么样的因,永远别寄希望于别人之手。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明白了。”陆幽点头。
不知是触动了那根神经,戚云初这些年来对他的种种教诲,竟然一并涌上心头。陆幽的胸中顿时涌出一股莫名不舍。
而戚云初仿佛也有些动容。他伸出手来,极为难得地抚摸着陆幽的脸颊。
“此行一去,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又或者历经凶险,却未能达成夙愿……说起来你入宫已经三四年,若在宫外,恐怕也早就行了冠礼。临别之前,我便教你最后一课——敌非敌;而友,亦非友。”
“您的意思是……”陆幽微微翕动着嘴唇。
戚云初却示意他安静,又稍作沉吟,这才重新开口。
“其实你当初在青龙寺里受伤,以至于后来在陆鹰儿那里舍了身,乃是我与你师父两个人的设计。伤了你的并不是追兵的弓箭,而是厉红渠的暗器。”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安静下来,等待着陆幽的反应。
最开始好一阵子,陆幽的确陷入了僵硬的沉默之中。然而他的表qíng始终都是近乎于平静的,仿佛内心并没有太过激烈的挣扎。
52书库推荐浏览: 魏香音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