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们如蒙大赦地立刻抱拳告退,可算可以从这冷得可怕的书房里逃走了。
于是书房也变得死寂一片,变得像是这巨大墓冢中的一间墓室。
她磨好墨便放下玄霜,嬴焕注视了她黯淡无光的眼底一会儿,轻笑:“本王的铠甲该洗了,你去吧。”
半晌没听到应话,又过了片刻,却是直接听到了声房门关上的轻响。
嬴焕蓦地抬头,见她果然离开了,不禁一阵愕然。怔了会儿,心底的恼怒又愈涌愈烈。
还真是能屈能伸!
他咬着牙压住懊恼:“找人去看着些。”
阿追跟着宦侍往洗衣的地方走,每每一抬头看见头上的阳光明媚,都感觉好像是老天也在有意嘲讽她似的。
这阳光照得她神思恍然,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想和姜怀的一点一滴、想在军营里和嬴焕一起对付甘凡的事、想他在幻境里说的承诺……她甚至想到了失忆那阵子的各种过往,她还是“太史令”时的喜怒哀乐。
但不论想什么,最后都转成了嬴焕昨天冷淡的面孔,让她在艳阳底下打寒噤。
满心的憋屈无处发泄,待得那一身铠甲送到她手里的时候,阿追就把火气尽数发泄到了铠甲上。
一柄毛刷握在手里,被她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往上刷,来看着她的宦侍连劝了几次“轻点”“这样要磨出印了”也不见她听。
那宦侍就有些气了,一撸袖子:“你怎么回事?主上怪罪下来你担着我担着?”
“啪”地一声,银甲重重地砸进水盆里,溅了他一脸的水。
那宦侍一懵,耳边的骂声已响了起来:“我担着!你让他弄死我!”
带着气嚷出一句,万千压抑就一起涌出来了。阿追蓦地眼眶一热,抬手抹眼泪刚抹到一半,倏然间一拳击来她就摔倒下去,太阳xué的疼痛扯得头脑发晕,耳边嗡鸣不止。
那宦侍照着腰间软肋补了一脚后又骂:“给脸不要!现在弦国都改了主了!轮得着你在这儿吆三喝四?主上打天下也没真倚着你,你还当自己是个人物呐?”
她缓过点神就要驳他,竟被那宦侍一口啐在脸上!
“还有什么废话?还不快gān……”扑的一声闷响截断了他的话,正在惊怒中头晕目眩的阿追一怔,定睛一看却更吓坏了!
——那宦侍双眼大睁,口中涌着血,泛着银光的剑沾染着血迹从他胸口刺出。
继而又是拔剑声唰的一响,那宦侍闷哼一声就栽倒下去没动静了。
身后的人映入阿追眼帘,逆着光看不清,且在目眩中还是个重影。阿追竭力辨别着,但在她辨出来之前,这人先一步蹲下身来。
“……阿追。”雁逸托着她的肩头把她扶起来,见她目光涣散,一瞬慌了神,手臂一挪,变成了将她圈在怀里的姿势。
阿追仍在发蒙地看看他:“上将军?”
“你怎么……”他没问完便看到了旁边的铠甲,目光一沉,“去我那里歇着,我去找主上。”
他说着就要抱她起来,刚一伸胳膊却被她一拽:“上将军。”
阿追竭力回了回神,眼中还是没有光彩:“他要什么?”
雁逸一愣:“什么?”
“他究竟想要什么?上将军与他那样熟,一定知道对不对?”雁逸摒着息看她,眼看着她眼底的恐惧一点点扩散开来,抓着他的手也越攥越紧。
阿追茫然地看着他,自己也震惊于语气里那份缓和不了的绝望中求生的意味。
“他如果想要我进他的后宫……我也听他的就是了。”她黯淡地自言自语起来,“或者他想让我死得很惨?那、那能不能给我句准话?”
阿追的qíng状直把雁逸吓着了,觉得她有点神志不清,又觉她绝望得太厉害,怕她有个好歹。
他便找了个gān净的宫室把他搁下,吩咐简临:“陪她说会儿话,别离开。”
简临就在旁站着,磕磕巴巴地寻话茬同她聊。阿追则是在榻上静躺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旁边有人在说话。
方才那一拳之后,头中晕得太厉害了,一切都不清醒。现下慢慢地清醒过来,她回思着,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挺可怕的。
可她问出来的话……却又不全是因为发蒙。
她确实想弄明白他想怎样。她认真想过之后,觉得无非就是三样可能——死,或者行尸走ròu。
哪样她都不怕。只要他能放姜怀一条生路,这两样她都可以接受。
但他不可以这样轻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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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死寂了一天的昱京城似乎反倒松快了些。
夜晚的清风一过,chuī走了几许肃杀,如纱的月色投下来,将整座城池都附上了一层温馨。
国府里却是倏然间大乱了。
各处都有人在急匆匆地寻来找去,每一个房间都亮了灯火,护卫们吵吵嚷嚷地搜遍各处,甚至连石山里、小桥下都不放过。
每搜过一处后,便有人冲入书房禀事,丝毫不敢耽搁。
嬴焕站在窗前背对着门,qiáng自维持着这赏月的样子,才能不叫旁人看到他面色的惨白。
同样的禀话已听得太多了,花园里没有、膳房没有、卧房没有、竹林里没有……
而在这所有的结果之前,他最先听到的一事是:“差去跟着国巫的宦官被刺死在了院子里!”
然后听到的细节是:“有人看见他打了国巫,还骂得不gān不净。”
一瞬间,嬴焕的心全然揪住,片刻前还铺天盖地席卷着的愤怒刹那间全成了悔恨。
但是他继续问下去,却是怎么都问不到她身在何处了,连是何人带走的她都没有人知道。
随入弦国国府来的所有兵士众口一词:“没见到国巫离开,那边一直有人守着,她不可能平白消失。”
城中,一匹快马弛向城门。城门在马驰进时稍开了条fèng,马刚出去又重新关上。
“吁——”马背上的人勒住缰绳,低头看看被拢在斗篷里的人,“已出城了,你想去哪里?”
“上将军……”阿追这才明白他为何对带她去哪的疑问含糊其辞,原是想让她跑。
她齿间打颤:“我不能这么走,怀哥哥和苏鸾还有卿尘……”
“我上下都打点过。主上如不确定你是逃了,就不会贸然动他们。”他语中一顿,“若有意外,我会拼力阻止他。”
她带着几分诧异扭过头,朦朦胧胧的月光下,黑色的天幕与安寂的昱京城一并在他背后定成了一幅背景。
阿追有那么一瞬的窒息,望着他,脑中也为之一旷。
“走吧,我替你寻个住处。”他双腿轻一夹马腹,便又带着她缓缓地往前去了。
月色里,她回头就会看到他的双眼澄澈明亮,像是白日里澄澈的天色在这里留了一抹余晖。
嗒嗒的马蹄声响了一会儿,阿追松下劲儿来的心中涌上疲惫,只觉什么喧嚣都被这阵疲惫盖了过去,她听着他的心跳打了个哈欠。
☆、第 74 章 找寻
? 虽然并没有真正起什么烽烟,但从国府到达官显贵家都被戚军镇守的事毕竟是遮不住的。这两日,后续的军队也有不少已跟了进来,百姓或多或少地察觉到了变数。
于是阿追在进了一方小村庄后,便见这里的村民虽不知雁逸的身份,但也被他这一身戚军的装扮吓到,直接的结果,是他们没费什么口舌,就借到了一户人家的屋子。
院中一角放着镰刀、锄头等物,阿追猜他们是农户。家里总共只有夫妻俩和一个女儿,母女二人缩在角落紧盯着她和雁逸却不敢说话,只那男人硬着头皮跟雁逸说:“这、这位……军爷?您要用这屋子不要紧,但但但……”
他说到这儿舌头就打了结,正抬头看屋上瓦片有没有破漏的雁逸看向他:“有什么要求,直说就是。”
这庄稼汉扑通就跪下了,吓得直哆嗦,还是壮着胆子说道:“军爷!小的福薄,就两个女儿,大女儿已叫山匪掳了去,现在这幺女才十二岁,您看您能不能别……别别别……”
他舌头又打了结,雁逸和阿追揣着疑惑相视一望,顷刻间又同时懂了,转而各自别过脸一声咳嗽!
天下不太平,闹山匪时也好、起战事时也罢,或匪或兵的若来占院子,把家里的姑娘一道占了是稀松平常的事。如是能带走好好当妻妾待也就罢了,偏生多半还是玩上两日便弃到一边,直接弄死的也有。
想到这种话题,两人间都平添了些尴尬,雁逸缓缓神赶紧把眼前的庄稼汉扶起来,窘迫道:“这位……大叔?您想多了。我没那些……癖好。”
在昏暗的月色下都能看出他面色时红时白,阿追禁不住地想笑,刚别过脸去要背着他笑两声,腰上就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掐!
阿追捂住,缓着酸痛瞪他,雁逸也横她一眼,挑眉间眼底明显是四个字:笑什么笑!
然后他又继续对那庄稼汉说:“军中还有事,我不住在这儿,院子是替她借的。”说着从袖中摸了些散碎的金银出来,也不管里面金子比银子还多,就这么递了过去,“她有些事,住客栈不方便,只好劳您一家出去找个客栈住几天。嗯……您若肯多信在下三分,就让那姑娘留下来,陪她说说话、做做饭什么的,若信不过也无妨,您给在下指个路,看什么地方能雇到人照顾她一些时日?”
他说得和颜悦色,阿追望着他出神,雁逸一眼划过来见她这样就抬手捂她的眼睛,又继续跟那人说:“您自己拿主意就是。”
“……”阿追被他捂着眼睛,听到那人磕磕巴巴回话道:“不、不敢收您这么多钱。”
接着便听雁逸笑说:“余下的给您女儿当嫁妆。”
这话一说,这男人可算相信他真没有什么“恶意”了,扭头看看妻女,当妻子的迟疑着也点了头,此事便算谈妥了。
夫妻二人就收拾了行李,很快就离开了,临了还含歉跟雁逸说:“家里穷,委屈您夫人了,需要什么让柳叶去集上买去,村子小,但集上的东西还算全。”
雁逸满脸笑意,应说“好好好”,院门一关,转身便见阿追下颌微扬,抱臂瞧着他。
他避开她的目光,假作不懂她眼底的那几分复杂是为什么,取了几枚铜钱出来,蹲身跟那小姑娘说:“你叫柳叶?随便去买些发带头绳什么的,跟这个姐姐一起用。”
小姑娘挺乖,点头应了声“嗯!”就跑出去了。阿追注视着雁逸脸上暖融融的笑意,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里,她自己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维持不住了。
雁逸的笑容也很快淡了下去,站起身看看她,一喟:“轻松些吧,都会好的。”
“嗯。”阿追用力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虽然明明是被bī到连客栈都不敢住、不得不躲到这小村子里来,但方才和那庄稼汉打jiāo道的片刻,也确是她这些日子来,最开心轻松的片刻了。
“多谢将军。”阿追道,正想说让他赶紧回去,免得惹人注意,见他将一枚锦盒递到了她面前,手指一挑盒盖,里面是枚药丸。
这药丸的颜色太熟悉,阿追一愣:“你怎么……”
她疑惑于他怎么会有这解药,下一瞬倏然明白,更无比震惊:“竟连上将军也……”
“主上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人。”他只言简意赅地说了这样一句就不再多提,转而说,“这你先用着,半个月后我再想办法。”
阿追看着他托在手里的那枚药丸,连心跳都乱了。她是突然被他“拽”出国府的,又还仍有些头晕脑胀,自然没有时间、也没想起来要回去取解药。她自知这是没半个月必须服一次的东西,可再深想下去……
嬴焕后来是不打算用这药拿捏她了,险被甘凡夺魂那时曾直接让神医跟她走,后来又让神医给了制了满满一木箱这药丸。阿追让云琅粗略地点了一遍,发现差不多够她吃到一百二十岁。
旁人绝不可能也拿到这么多,不然这毒下了还有什么用?
她便摇摇头:“我拿走了,上将军怎么办?”
“我要回国府去,想办法再弄两颗就是。”他轻巧道。
阿追苦笑:“那我就等你弄到新的,等你送来。”她抬眸认真道,“若不然,万一上将军没能顺利弄到新的,犯了病岂不让他起疑?到时上将军如何解释自己的药去哪儿了?”
一次可以说是丢了,但她若在这里住得久,他要一次又一次的给她弄药怎么办?除非能有途经绕过戚王,次次都顺利地弄来,否则必定要小心再小心,绝不能自己露疑点出去。
见他仍不退让,她迟疑了一瞬,笑吟吟地抬手拨起他的手指,使他将那锦盒握在掌心里,缓缓说:“听我的吧。我知你的意思,你想让我好好活着。可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你好好活着,我才能好好活着。”
雁逸刹那间心里一热,连目光都被带得亮了几分。
“好。”他郑重地应下来。又给阿追留了些钱,策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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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麓城基本算是封了城,进出都盘查得很严,同时还有命令下至军中,命正入弦的各部皆拨五千人去边关,同样是为清查进出往来的人。
嬴焕一连三日未眠,不知多少次听手下回禀说何处已寻过却没有寻到,而再下一次有人进来禀报时,还是止不住满怀期待。
“主上,弦公说的几处国巫喜欢的地方,皆已寻遍了……”正禀话的护卫头也不敢抬,“但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