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王许久没有做出反应,支额静看着案头的画像,仿佛入了定。
这是上次寻她时画的,那时他担心画得不像耽误寻人,熬了一个彻夜自己亲手画完了十幅,才jiāo予画师去临。
这次,这份担心涌得更厉害,起初还有懊恼掺杂着,经了这三日已转为彻头彻尾的恐惧。他怕极了她就此消失不见,却有份心念意外地退缩起来,让他无法像上次那样专注地寻她。
上次他原本并不知她为什么突然离开,这回却很清楚,是他伤了她。
“……主上。”护卫小心地唤了一声。
戚王吁了口气:“继续找吧。着人往朝麓传个令,若本王三个月内未归,命百官收拾行装,准备迁都昱京。”
那护卫明显一愕,刚要说什么,胡涤从门外走进来,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而后胡涤反手关上房门,才上前轻道:“主上。”
戚王“嗯”了一声,他又往前了两步,压低了声音:“方才神医来禀话说……说上将军找他要解药。”
静了一会儿,戚王才忽地回神:“什么?”
他皱眉抬起头,看看胡涤:“怎么说的?”
“上将军说是……说是前几日夜袭弦国时不小心丢了,神医不敢大意,所以禀到臣这儿来了。”
嬴焕心弦紧绷,又问:“出事那日他是不是出过城?”
“是。”胡涤躬着身,一派平静,“上将军入夜出的城,说是安排附近的军队帮着搜寻。城门那边回说是他独自出去的,但他们毕竟……”
守在那里的人,毕竟都是雁逸的部下。
嬴焕倏然间脑中都木了,心跳被一阵新的希望激得沉重而狂乱,僵了许久,发出一声笑来。
“臣先斗胆恭喜主上寻回国巫。”胡涤说着一揖,询问,“但不知是命上将军带路寻人合适,还是着人暗中打听上将军那晚去的方向、自行去搜合适?”
“……别惊扰她。”嬴焕眉宇间轻轻一搐,克制着心绪,压制住这份狂喜。
他前瞻后顾地思量了许久:“那药……让神医拖三天再给雁逸。”
三天后是阿追该服药的日子,那时给雁逸,才能让雁逸没有时间安排更多,直接给她送去。他们才能跟着他找到她。
“但让神医多给他几枚吧。”他补道。
如若真是给阿追的、而他们却没能顺利找到她……得让她下次也能及时有的吃才是。
胡涤拱手应诺,正要往外退,戚王又叫住他:“慢着。”
胡涤定住脚。
“寻个合适的说辞,莫让雁逸起疑。”
嬴焕说完就烦躁得又支了额头。
他的那份患得患失,遮都遮不住了。
☆、第 75 章 追寻
? 雁逸找神医问药时,神医没有给他准话,他便心神不宁地过了三日。这三日里,他怕画蛇添足,连再催问都不能,只让简临试着去阿追先前的住处找上一找,片刻后简临折回,所禀果然是那里现在重兵把守。
好在第三日的一早,神医亲自把药送来了。
让他比较意外的是竟还多给了四颗,盛着四枚药丸的锦盒一打开,他便心里一惊,怀疑是不是让戚王察觉了什么。
但那神医说:“上将军您有勇有谋,小老儿我想jiāo下上将军这个朋友。”
雁逸便松下心弦,一脸了然。
眼下褚国灭了、弦国也占了,原本的七国已让戚王占了三国。余下的四国里东荣只是个摆设,南束这异族还和戚国是盟友。打下班、皖两国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若戚王登上了万人之上的位子,将天下权贵排个序,他这上将军必在前十。
想提前结jiāo便也是正常的。他本也不觉得这神医是什么脱俗之士,如是,他这本该妙手仁心的人,也不会做出这种奇毒帮戚王治人心了。
雁逸客气地与神医应承了一番,又亲自将神医送了出去。目送着神医走远后,跃身上马!
那村子虽然不远,也还是要骑马疾行一个时辰。雁逸担心阿追的病已犯上来了,一路上分毫不敢停留,直驰得口gān舌燥,马儿的气息都隐现不稳。
拐入两山间的夹道,耳畔骤然一静。沿着山道在山间拐两道弯,便是那小村子了。
突然被寂静反衬得分明的马蹄声却突然让他一愣。
不是他这匹马踏出的声音,听上去尚有些远,数量却是不少。雁逸久经沙场,对这样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原是不足为奇,可目下……
目下这偏僻的山中,却不该听到这样的声音。
只不知是山匪还是什么别的。
“吁——”雁逸勒住马,转过身眺望了会儿,尚看不到人影。略作思忖,他看向身侧不远处树木茂盛的山坡,决定先一观究竟。
他隐在林中片刻,数十匹快马疾驰而过!
马上之人熟悉的黑色裳服与银甲犹如一记重锤在雁逸心头一击,他不及多思便冲出去,最后一匹马恰从眼前掠过。雁逸信手在腰间一摸,夜袭那日用的挂有铁钩的绳索仍在,旋即将铁钩一掷而出,咻地刮出一阵疾风,绕在那马腿上。
马儿惊叫着侧倒下去,马背上的人同样惊叫着摔倒在地。同来的众人纷纷勒马查看,回头俱是一惊。
“上将军。”众人忙下马见礼。
雁逸目光一睃,粗估了人数,眸色沉沉:“谁派你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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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却gān净的卧房里,阿追细细体会着头痛越来越重的滋味。
她并不知雁逸能不能顺利地弄来药,但眼下也只得这样等着。
她便缩在被子里侧躺着,头疼每加深一次就激出一阵虚汗。柳叶见状不对,跑过来问她:“姐姐,你不舒服吗?我去找郎中来?”
阿追只能摇头:“老毛病了,一会儿那个哥哥会来给我送药。”
而后她缓了一瞬才得以说出下一句话来:“你帮我做些吃的好不好?汤或者粥都可以,清淡一点的。”
柳叶立刻点头应下,很快就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吃的进来。端进了一看,她才见是一碗面条,连汤带面,几滴香油萦出勾人的香,配了几片油菜,还卧了个jī蛋。
然后柳叶的小脸上满是担忧地跟她说:“这蛋是家里的jī下的,平常都是攒一些拿出去卖钱。但我每次生病,爹娘都要我吃,说这个能治病——我也说不好管不管用,姐姐你试试看,不行的话还有鹅蛋!”
柳叶一脸天真,阿追就郑重地感谢。自然没有告诉她jī蛋鹅蛋都不能治病,顶多是补身,爹娘哄着她吃,是因为他们心疼女儿,宁可少卖点钱,也要她在病中吃好点。
她想着这个,心qíng就又莫名地甘苦jiāo集起来,这几日总是这样。她从前最不爱悲chūn伤秋,这一回却是把从前二十余年的全悲伤完了。
阿追忍着头痛吃面,偶尔揉一下额头,揉到第三回的时候柳叶有点急了:“那个哥哥什么时候来啊?”
“不知道……许是一会儿就到吧。”阿追说着,心里也暗生了些许不安。她惴惴地往外望了一眼,怕雁逸没寻到药,更怕雁逸出了什么意外。
若是占卜石在身边就好了。
将面汤也灌下去后,浑身激出了一阵热汗,才勉qiáng舒服了些。阿追躺回去,仍还在想“若占卜石在身边就好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了半天,还一度希望现下能和上次失忆时一样,月主见她不能占卜就让她能在紧要的时候直接看到些幻影。
酝酿了一会儿,无果。
她就在盘旋不散的痛感里昏昏睡去,感觉万千思绪都沉甸甸地坠进一片黑暗的深渊里。偶尔会醒上那么一瞬,但发沉的眼皮还没完全抬起来,就又坠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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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小道兵戎相撞,偶有惨叫呼和掺杂其中。地上的糙叶溅上了血点,如同一颗小小的玛瑙珠子落在绿帛上。
旁边一条汨汨流淌的小溪仍在如旧流着,只是偶尔会倏然散落下一缕血色,起先如同红绸般轻扬一道,而后逐渐散开、变淡,在溪水里消失不见。
这场对决已持续了有一刻,周围或死或伤的士兵横七竖八地躺着,但余下的人仍在不停地冲上来。
雁逸提剑的胳膊逐渐觉得累了,眼中沁出血丝,他沉默地砍过一个又一个,尸体的模样却让他不敢多看。那毕竟都是戚军,纵使不相识,也曾是战友。
但现下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不能让他们把阿追带回去!
戚王不会放过她的。他必须灭了这拨人的口,再带她逃去更远的地方。
利刃劈过的风声一划,雁逸偏头急避,便见侧边寒光一闪。他足下一转抬剑抵住下一刺,却是体力不足,直被对方bī退了数步。
“上将军!”对方也有些撑不住,喝道,“求您住手!方才一路追来,每行五里便有人折回禀报,现下禀报断了,增兵很快会来!”
雁逸眸光微凛,却不应话,仍专心抵着他的剑。
那人又道:“您还能扛多久?您舍得给我们这些无名小卒殉葬,您妹妹呢……”
雁逸手上陡然一颤,不及回神,腹间蓦吃了一脚。他跌了两步,那人横扫一腿将他撂倒,继而一剑刺下,雁逸直痛得一阵痉挛,清楚地听到利剑穿破皮ròu、磨过骨头的声音。
响声末梢细微的沙音应是刺进了泥土,雁逸眼前一片白,知是被这刺进左肩的剑钉在了地上。
他喘着凉气狠瞪着眼前的人,那人舒了口气正要说什么,目光一抬看向山道口。
雁逸便见他蓦地跪下去:“主上。”
雁逸颤抖着望去,山口处正有几十人马缓缓而来,同样俱是黑衣银甲,只为首那人是一袭黑色直裾,驭着马缓缓行过来,平淡的面色不掩威严。
他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勒了马,看也未看他一眼,一语不发。
“主上……”雁逸因为伤口的剧痛而发抖不止,这种颤抖却让伤口疼得更厉害。
他缓了许久才勉qiáng定住气:“求您放了她。”
戚王眉头稍稍一挑,仍未看他,径自吩咐随从:“押上他。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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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挨家挨户地去搜,也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
嬴焕走到那方农家小院前的时候,正是日照当头的晌午。
院内院外都已被护卫镇守住,隐有女孩子的哭声传出来。他迈过门槛就看见了那女孩,十二三岁的年纪,被一个护卫攥着胳膊就挣不了了。
嬴焕定了定气:“别伤着她。”
而后进了面前土砖砌的屋子,他看到了榻上的人。
她熟睡着,对外面的动静一无所知。眉头却皱得紧紧的,可见睡得并不舒服。
嬴焕伸出手,旁边的护卫立即把药丸奉上。他走到榻边半跪下身,探手去捏她的下颌。
未及他将药丸送入,那双美目倏然睁开!
一缕疑惑只在她眼里存了一瞬便dàng然无存,顷刻涌起的恨意将刚醒时的惺忪都尽数冲开。阿追翻身坐起,一推他的手,已送到她嘴边的药丸划了道弧线落到地上,跌跌滚滚地撞到墙边。
嬴焕的视线随着那药丸挪了一瞬,再定睛时她已躲到了chuáng尾,攥过旁边矮柜上的剪刀抵在颈间。
“阿追!”他赶忙喝住她,又不敢上前。想了一想,小心翼翼道,“那是解药……”
“呵……”阿追喉中沁出的冷笑沙沙哑哑的,狠瞪着他,头中激dàng的疼痛扰得她目眦yù裂。
☆、第 76 章 僵持
? 不大的一方屋子陷在僵持的氛围里。
阿追被头痛扰着,持着剪刀的手颤抖不止,剪刀的尖就触在喉间,直让人害怕她哪一下颤得厉害了,便会就此命陨。
二人对峙须臾未言,唯她不稳的呼吸声清晰可见。
阿追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戚王殿下,有一件事你听好……”
嬴焕的视线不敢从她颈间的剪刀上挪开,点头:“你说。”
“你拿着我的软肋,你尽可以随意欺我。”她下颌微扬,定在他面上的目光带着几许清冷的傲气,“用不着事后再来‘关心’一番。”
她切着齿却没抑住一声嘲讽的笑音,“关心”之前分明是隐去了个“假惺惺的”。
阿追静了两息缓了缓头痛,又平淡道:“反正是我有求于你,你要怎样,我总归是要听的。”
她有足够的清醒来接受目下为保姜怀的命而受制于他的境遇,只是觉得这虚qíng假意的做法实在教人恶心!
她言罢便不再理他,略作思忖,将剪刀从颈边移开放回柜面上,复又缓缓气息,挪下榻去捡那药丸。暗红的药丸在滚落时沾了些许灰尘,像是蒙了一层薄雾,阿追用手指轻擦着,忽地身子一旋,被紧紧抱住。
“阿追……!”他的气息也发着虚,“阿追,我不是有心要伤你,我……”
“是不是有意,你都已经做了。”她无甚回应地任由他揽着,仍只端详着手里的药丸,“戚王殿下是聪明人,我若此时qiáng颜欢笑殿下也不会信,所以不如容我把话说得明白些?”
她的视线稍抬了抬,黯淡地停在他面上:“我不喜欢殿下了,殿下您在我心里什么都不是,我在殿下心里大抵也算不上什么。有些事便省了吧,何必那么庸人自扰?”
她说着,将那药丸送入口中,甜味与浅淡的清香一起弥漫开,毫不委婉地再度提醒她:再甜也是药,是药三分毒。
他早已害得她每半个月便要服这“三分毒”一次,仍放任自己去喜欢他,根本就是她疯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