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出雪原后,穿过许多城镇村庄,一路往海滨港口去。
以二人的境界,只要不愿现身,天下极少有人能察觉行迹。
东陆不是主战场,未有道魔冲突,气氛却比往日更紧张。许多人涌入城镇,除了以前十二宫的弟子,还有参加远征魔修大军的散修。与深渊下魔物的契约被废除后,前方战事失利,不少魔修重回故土。然而雪原的灵气剧变,灵脉震dàng余波犹存,无人敢轻易踏足。
十二宫中超过一半的宫主陨落,留在通天雪峰上的顶尖魔道qiáng者又尽数死在临渊剑下,因此如今的东陆多方割据,不同势力互不相容,比战前更混乱。
临近雪原边最大的城池,风里chuī来浓重的血腥气。
城外的大道上,土地被染成黑紫色,望去遍野残尸。未gān涸的鲜血汩汩流淌,蔓延到两人脚边。魔尊望了一眼城头残破的旌旗,“我们换条路。”
这已是一座死城了。
殷璧越站在腥风中,神思发散,由此地回溯,许多画面不卜自明。
“若有一方qiáng者实力远胜其它,规则可立,东陆可定。统一之后,必要修养生息,天下难起战火,至少百余年安稳。”
身边的人闻言似笑非笑,“难道你希望我此时入局,一统东陆,重振魔宫?”
殷璧越一怔,“怎么可能?要是能重来,我希望你从不曾修魔。”
“不用费心了,时也运也,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倒是你,这么多年,骨子里还是悲天悯人。”
殷璧越失笑,总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出原因。
于是他们继续走。
走过厮杀之后的硝烟láng藉,白雪覆盖下的山川河流。殷璧越有了往昔记忆,对大道的感悟愈发接近做真仙时。行走的步法也暗合天地至理,只要心思沉静,便无时无刻不在修行。
到荒原时正是落日熔金,他想起就是在这里,师父教他杀人的剑法。
后来自己坐在那颗大树上,读多年前自己写下的笔记。世间事真是难以预料。
走了半月,他渐渐卸下最初的防备,两人之间说话反而少了,更多时候是各自沉默。
魔尊也不再提起旧事。他们就像最普通的同门师兄弟,结伴下山游历。路过山水万重,也看风景也修行。
这一日,将要走出荒原时,殷璧越开口道,“我觉得自己心境有问题。”
“哪里有问题?”
“随着修为提升,似乎越来越平静了。”
魔尊看着他的眼,“你当年得道,于万念俱灰之时,返天地之初,穷一己之力探求超脱。万事万物都舍的下,如何不平静。现在不过是重走旧路。”
殷璧越怔然,终于明白哪里不对了。
他看到混战的东陆,惨烈的厮杀,心中感叹,却没有想过自己去改变。想起师父还在时的日子,也只是伤感于物是人非,没有要探求如何开剑冢的念头。他的心境,越来越像这个世界的旁观者。
或许不是时间久远,记不清前世得道之后的qíng绪。
而是因为那时,他已近乎没有qíng绪。
真是可怕。
从前的记忆再次浮现,他曾在离此地不足百里远的珉江,对莫长渊说“我已了无牵挂,将要道证虚空,身在何处没有区别。”莫长渊因此与他彻底决裂,他才有所触动。
殷璧越道,“我怕这不是重走求道旧路,而是重蹈覆辙。”
魔尊负手笑道,“怕什么,就算你是得太上无qíng道的命,怎么重来都会成真仙,我也不会看着你成为冷心冷qíng的模样。”
殷璧越不再说话。举步向前走去。视野尽头,已能看到海滨港口的城墙轮廓。
他很想洛明川,想师兄能回来,要是能抱一下,或许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
洛明川是可以感知外界的。甚至可以与魔尊对话。
离开陨星渊时,残魂吸收了深渊里剩余的魔气,将他困在识海深处,却不能使他完全沉睡。
他猜到了师弟要去找掌院先生求助,也听见了那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不擅长揣摩人心。”
师弟之灵慧,果然远胜于他。
对于许多事qíng的领悟,与修为高低无关,只与年岁阅历有关。
如果兴善寺里经历幻境之后,没有师弟坚持要说清楚,只怕他们现在已横生许多猜疑误会。最差的结果就是类同前世,到死也不曾明了心意。
洛明川说,“他的感qíng在慢慢剥离。他现在需要我。”
魔尊在识海中嗤笑一声。
他们两人本就为一体,彼此清楚除了融合为一,目前没有方法根除对方。即使能灭去一魂,另一人也会受影响。
这样的qíng况下,即使万分不qíng愿,也不得不承认以殷璧越眼下的qíng况,他们最好的方法,就是将身体控制权还给洛明川。
魔尊却没有这样做。
斗转星移,又走了三日。
风里有了腥咸和cháo气,举目能望见白色的灯塔与海鸟。赶上一队远征魔修渡海回归,城里人流如织,他们逆着人cháo前行,来到航船停泊的港口。
有风尘仆仆,神色疲惫的修行者,有依然逐利,出海贸易的商人,还有乱世中小心谨慎的普通人,嘈杂而混乱,人间的众生百态。
殷璧越想问问对方,是租船还是直接渡海。
刚一回头,猝不及防就被拉进怀抱中。
qiáng硬的亲吻落下,湿热中莫名带着冷意。
须臾的怔愣之后,他面无表qíng的推开对方,拂袖乘风而去。
只是觉得无法接受,没有生气也没有窘迫。
洛明川眩晕一瞬,意识重新控制了身体。来不及质问魔尊,就乘奔御风追上去。
“师弟——”
殷璧越身形一顿,回头看他,眼里笑意似有似无,“师兄回来了。”
洛明川不知如何言语。
并肩来时,师弟拉着他衣袖感叹,“以前是师父带我飞,现在是师兄带我飞,我什么时候才能自己飞呢?”
现在的海风与云都没有不同,那人却立在云端。三千白发,一身清净。
神色像极了他们地牢初见时,也像得道后的意凌霄——好一个真仙模样。
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那些曾毫无保留、彼此拥有的记忆,是他大梦一场。
梦醒之后,师弟还是那个无yù无求,万事不挂心的世外仙人。
识海里有声音响起,“看他现在的样子,好像过往浓烈的爱啊恨啊贪嗔痴怨,全是我一个人的事。”
洛明川明白了残魂的想法。
“不可能,我不会束缚他qiáng迫他。”
魔尊轻轻笑了,“希望几日之后,你还会这么想。”
作者有话要说: jīng分患者不定期转换,随机激活。一大波小伙伴正在随机上线的路上闭月懵bī脸:真仙心境太可怕,师兄说服不了我怎么办
洛明川:可以试试睡服?
第109章 手中有剑,心中有他
殷璧越能肯定自己是欣喜的。对上师兄温和包容的目光,发自内心的欢喜假不了。
他笑起来,几乎要松一口气。
闪念之间却想起自己送别师父后,在浮空海边与师兄重逢的qíng景,自己克制不住的扑上去,伸手抱住了对方。记忆里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时的心qíng却模糊了。
所以现在的状态依然不对。
真是麻烦。
洛明川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握住了师弟的手。
殷璧越用力回握了一下,忽而扑面的凛冽寒风褪去,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外。
下意识做了这些,才想起以他与师兄的修为,区区朔风何足为惧。
又稍感欣慰,因为师父曾jiāo代过,以后带人驾云,要记得挡风。
自己还记得师父说过的话,还算有救。
探求大道的同时感qíng被逐渐剥离。但停止问道怎么开剑冢寻师父?怎么与莫测的命运抗争?
希望无所不知的掌院先生会有办法。
波涛汹涌的大海在他们脚下飞逝,不时有巨大的海shòu跃出海面,云端上只能看到一闪而过的黑影。
更高天空上有日光透过厚重的云层落下,风起云涌间光影变幻,气象恢弘壮阔,时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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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阳城经过艰难的守城之战,可比伤筋动骨。此时战后láng藉仍在,城外荒野却有北陆的驻军安营扎寨,总算让人安心不少。一位教习先生正带着十余学子,以轻身术悬于高耸的城墙,修补黑砖上破损的符文。城墙下还站着不少人,等着接替他们。
云阳城在翻新扩建时,由掌院先生亲自绘图,中陆几大世家出资。当初选择在每块砖上雕刻符纹,而不是整面城墙设立可被激发的禁制,确实工序更繁复。刻符者至少需要凝神境以上的修为,神识不弱,且对符道有研究。
因此城墙新建进程极为缓慢,可是亚圣做的决定,纵然人们有疑惑不耐,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战时砖墙上的符纹连成阵法,防御敌人攻击的程度不可思议。如今平静下来,教习先生们想起多年前的旧事,不禁生出许多猜测感叹。难道先生那时便算到云阳城要遭此一劫?天下必有此一战?
城墙下的学子们等着接替,有熟识的便开始说话。然而战场láng藉当前,也说不出什么轻松的趣事。
“话说我那晚就在城墙上,魔修似乎是突然溃不成军的……在北陆军队到来前,就现出颓态了。”
“现在想想,确实蹊跷。”
众说纷纭,人群中忽而有人开口道,“…据说他们的战力与陨星渊有关,而沧涯山有大人物去东陆,封印了深渊。”他说这话时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还是有许多人听到。
一时间都是吸气声。
“谁能封印深渊……”抬手指了指天,“难道是……”
难道是圣人回来了么?
“真的么?怎么回事儿?”
若是剑圣真的回来了,一人可攻城灭国,什么魔修都不足为惧了。
那位学子低下头去,“我也只听说了一句,大人物事qíng,谁知道那么清楚?”
话题被刻意避开。
“魔军这次遭重创,顶尖qiáng者所剩无几,我看是不会再渡海远征了……眼下还是我们qiáng些。”
家园的破财,战争的残酷,同伴的重伤或离世,都让他们生出厌战qíng绪来。
有人摇头,依然不乐观,“六亚圣只余无妄大师一人能战,大师佛法jīng深,却……”
虽说经此战乱动dàng,打破了亚圣在人们心中近乎无所不能的神明印象,但依然是一般人不敢妄议的。也不用再说下去,每个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佛修不善战。
要是有哪个大人物能成圣就好了。
不止在云阳城学府,在濂涧宗,在南陆的叶城,在各地各处,都有人这样想。
殷璧越二人路过聊天的学子,路过城门的禁制,举步入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正是灯火近huáng昏。
城里依然高楼林立,光线明亮。却不是从前太平年岁的花楼歌台,金宫灯与红灯笼。而是各户门前点燃的火把,还有一些建筑物上阵法的光圈。
一路走来各户封门落锁,街上只有形色匆匆的修行者。
只有学府没变。远远就能望见藏书楼里的灯光。
殷璧越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这里了。记得初次见掌院先生时,还是如履薄冰的紧张。
走到熟悉的巷口,有人出来相迎。不是红衣垂髫的小童或青色长衫的学子,是一位穿皆空寺僧袍的年轻僧人。双掌合十宣了一声佛号,低眉垂眼道,“家师与先生在院中对弈,贫僧引二位施主前去。”
洛明川道了一声有劳,对身边人安抚的笑了笑。
殷璧越知道师兄是想让自己放心。
能与掌院先生下棋的,皆空寺只有无妄法师,佛修jīng通医理,有他在学府,先生应无大碍。若是有事,哪里有心思对弈?
他对掌院先生的心qíng复杂。虽然先生曾参与设局,他们差点死在兴善寺里。但几次救他助他,付出甚大,他早已拿对方当作敬重的长辈。
还是那个不起眼的小门,推开后直通种满槐树的院子。
寒风萧瑟,以往繁盛的高木花架都只余枯枝残叶。
院中两人在石案前对坐,一方棋盘被鲛油灯台照亮。分明是略显凄凉的景象,却莫名有种洒脱自在。
掌院先生身穿玄色鹤氅,怀里抱着手炉。刚绞杀了对方的长龙,正兴致勃勃的往棋篓里收子,看见他们笑起来,“你看,我就说一定行的。”
无妄道了声阿弥陀佛。算是默认了。
引路的僧人退下去,殷璧越和洛明川上前见礼,依然是弟子礼。
殷璧越道,“谢大师浮空海边点化之恩。”
对方以佛门狮子吼绝学为他喝破迷障,想来自身消耗极大。
无妄摇头,“以你之通达定会开悟,无非时间早晚,当不得谢。”
掌院先生道,“来,坐下聊聊。”
石案不大,今晚正好备了四把藤椅。
殷璧越入座后微微一怔,蓦然抬眼,不可置信的看向先生。
境界达到一定程度,气息收放自如,滴水不露,返璞归真。是故剑圣行于市井时,真如少年公子。掌院先生喝茶看书时,真如富贵闲人。
但现在不一样,距离近了殷璧越才发觉,隐隐笼罩学府的亚圣威压,仅仅来自无妄法师。
殷璧越在这一刻,竟不知如何开口。
先生的修为没有了。
观星可窥天机,领悟无上空间妙法,摔杯掷盏,改换千里外云雨yīn晴的先生,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当事人却浑然不在意,“一点修为而已。从前与你说过的那株碧流光,我也吃了一部分,命还长着呢,大不了从头修行。”
碧流光食花叶者,灵脉根骨净化且容貌不变,食根jīng者神识凝练且寿元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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