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多失去力气,瘫坐在座位上,如同一个苍白的幽灵。苏维塔则得意洋洋:“各位请看,转轴上的图腾可以证明,‘繁缕’号就是‘三色堇’号,海盗将劫掠的船只jiāo给费尔南多,由他改头换面后充作新船卖给他人。费尔南多倒卖赃物显然是事实,他与本城邦的敌人沆瀣一气也铁证如山。那么谁会谋害我——剿灭海盗的赫安·苏维塔呢?谁对我恨之入骨,yù除之而后快?答案想必不用我多说了吧。”他向审判官深深鞠躬,“我的证据已经全部展示给诸位,请正义会堂还我一个公道!”
传令员点点头,转向费尔南多:“被指控者费尔南多·因方松,你对指控者提出的证据有异议吗?”
费尔南多咬牙切齿:“我承认勾结海盗,通敌叛国,倒卖赃物,但我没有谋杀赫安·苏维塔!我没有派遣刺客!”
他豁然站起,冲向指控者:“赫安·苏维塔,你算计我!”
两名警卫连忙拦住他,将他按在地上。任谁见了都明白,费尔南多大势已去,再怎么辩解也苍白无力。
审判庭再度休庭,让陪审团有时间达成一致的见解。平时这个过程总要耗费一个小时左右,但这次只过了五分钟,便再度开庭了。
这次庭上多了一位传令员。陪审员轮流传递一份卷轴,最后传到第二名传令员手上。他展开卷轴,快速阅读一遍。第一名传令员以金杖敲击地面,大喊道:“肃静!”
正义会堂中鸦雀无声,会堂外人山人海,仿佛整个城邦的人都聚集到这栋建筑之外,等待宣布最后的结果。
第一名传令员问第二名传令员:“陪审团达成一致了吗?”
第二名传令员回答:“是的。”
“费尔南多·因方松是否犯有倒卖赃物罪?”
“他有罪!”
“费尔南多·因方松是否犯有通敌叛国罪?”
“他有罪!”
“费尔南多·因方松是否犯有谋杀罪?”
“他有罪!”
第一名传令员接过卷轴,高高举过头顶。审判官们jiāo头接耳一番,最后对传令员私语几句。
第二名传令员问:“审判官,该给予费尔南多·因方松何种惩罚?”
第一名传令员说:“三罪并罚,理应处以极刑,但鉴于本城邦自古以来未有对贵族施以死刑之先例,故判处他流放之刑,此人余生当在‘白滨岛’度过。罚没此人财产,用于赔偿受害者之损失,其余全部充公。”
正义会堂的大门“轰”的一声打开,旁听者们这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一名传令员。他听见审判的结果后,不慌不忙地走出大门。会堂外聚集的人群看见有人出来,发出海啸般的呼喊:“结果怎么样!”“判决是什么?”“费尔南多有罪吗?”
那传令员居高临下,向众人张开双臂,大声宣布道:“判决已定!费尔南多蓄意谋杀、通敌叛国、倒卖赃物,三罪并罚,没收财产,处以流放之刑!”
人群爆发出喧天的呼喊,有的人痛哭流涕,有的人欢呼雀跃,更多的人则一边呐喊一边腹诽:这个费尔南多还是本城的名门望族呢,居然gān出这种勾当,看来贵族们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所有人都在喊叫,消息伴随着呐喊声从正义会堂一路传到尖晶海湾。这时,一个身披斗篷的人悄悄离开人群,大家都兴奋不已,无人注意到他的离去。
他钻进一条曲折的小巷,转了许多弯后登上一座yīn暗破旧的小楼。楼顶养了一笼鸽子,咕咕叫着。他在桌前坐下,摊开一张纸,执笔写道:
亲爱的B先生:
您与F先生的事已经败露,F先生被处以流放之刑,将在“白滨岛”度过余生。小人恳请您拯救他于危难之中。F先生亦殷切期盼与您重逢。
您与F先生忠诚的仆人
马尔寇
写完后,他登上楼顶,从鸽笼中抓出一只鸽子,把信卷成一小卷,塞进鸽子腿上的木筒里。放飞鸽子后,他回到房间中,开始写第二封信。
尊敬的博尼韦尔总督:
费尔南多勾结海盗一事已经败露,被处以流放之刑。您当初派我到他的身边监视他,正是为了预防这种事qíng,我却未能做到,深感抱歉。我将尽自己所能,挽回大局,决不让那小子破坏您的大计。
您最忠诚的仆人
马尔寇
他如法pào制,将第二封信用鸽子放出,然后返回房间,开始写第三封信。
最尊贵与伟大的陛下:
我已遵照您的吩咐,取得博尼韦尔信任。他丝毫不怀疑我的忠心,且派我去监视一名赞诺底亚贵族。依照我的调查,这贵族或许知道“黑鹤之舟”的下落,但他犯下大罪,遭到流放,我将秘密潜入他身边,伺机打探“黑鹤之舟”的qíng报,如有进展,将第一时间通报您。
您最忠诚而卑微的仆人
马尔寇
他寄出第三封信。天色不早,太阳西斜,赫安·苏维塔动作很快,费尔南多在城里待不了多久,过不了几天,押送犯人去流放地的船只就会启航。他得抓紧时间。
他回到房间,开始写第四封信。
“至高无上的主人,法古斯唯一的合法统治者……”
第58章 共舞
“万分感谢各位的协助,尤其是朱利亚诺。若是没有你,恐怕费尔南多至今还逍遥法外呢。”
审判结束后,赫安·苏维塔将军宴请朱利亚诺一行人共进晚餐,名义上是“答谢救命恩人”,但朱利亚诺明白,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暗中jiāo锋。席间,苏维塔一直说着感激的话语,宴席结束后,他命人送来一箱金银珠宝,说是为了答谢他们的恩qíng。
“不行!我们不能收!我又不是为了获得酬谢才救人的!”安托万义正词严地拒绝,他一身凛然正气噎得苏维塔一句话也说不出。
“没错,我们不能收。何况我也有自己的目的,咱们各取所需罢了。”朱利亚诺说。
“但是……你们什么都不要,让我感到很愧疚。”
朱利亚诺心想:你不是愧疚,只是怕欠我们人qíng罢了。用一箱财富就想偿还恩qíng,想得未免也太美了。但是假如我们什么也不肯接受,苏维塔一定会纠缠不休,不如向他讨个酬谢,今后两不相欠,各走各的。
“如果您真的要答谢,那么可否请您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义不容辞。”
“我想跟费尔南多·因方松见上一面。我有许多疑问,或许只有他才能解答。”
苏维塔眼珠一转:“我明白了,您必是想问清他背叛您家族的缘由。我当然也想帮助您,可是费尔南多已被定罪,如今关押在寒鸦塔的地牢中,除非得到执政官的许可,否则即使是我也见不到他。”
他见朱利亚诺面露失望之色,连忙补充道,“但也不是全无办法。负责押送费尔南多去流放地的是赞诺底亚海军船只,来往于‘白滨岛’和赞诺底亚之间,虽然不归我统辖,但我可以跟他们的指挥官说说qíng,让你们搭船。那艘船往返一趟要十多天,您有充足的时间‘审问’费尔南多。”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朱利亚诺担心苏维塔不满意费尔南多仅被判以流放之刑,会找机会杀人灭口,这样他就再也问不出真相了。跟着费尔南多一起走,至少能保证他活到说出真相的时刻。
宴席结束后,苏维塔热qíng地表示要遣马车送客人们走,他没有理由再把他们留在家中了。
事实上,四个伙伴也没有理由再留在一起了。雷希要留在赞诺底亚继续吟游诗人生涯,便回了金鳟酒馆。安托万去学者们的宾馆向狄奥多拉与康斯坦齐娅报平安,毕竟他名义上是那两人雇佣的护卫。朱利亚诺和恩佐则返回银海鸥旅店。
一路上朱利亚诺努力无视恩佐,不跟他说话,也没有眼神和肢体jiāo流,当他是空气。可恩佐仅仅是走在朱利亚诺身旁,便散发出qiáng烈的存在感,让人不去注意他都不行。朱利亚诺时不时偷瞄对方,想看看恩佐是不是如他一样也时刻注意着自己,然而仍令他失望的是,恩佐始终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反正不是思考我。朱利亚诺郁闷地想。
有好几次他几乎想去找恩佐道歉,忏悔自己过分的言行,乞求恩佐的谅解,可思来想去,他也没什么错,为何要道歉?所以gān脆没有行动。现在他又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悔恨。假如……他肯先开口……也许他们的关系不会胶着至此。
他们一进入银海鸥旅店,便被扑面而来的欢声笑语吓了一跳。旅店仿佛变了个样子:从内到外张灯结彩,天花板上挂着彩带;还不到夜幕降临的时刻,却点着明亮的灯火;桌椅移到墙角,空出中间一大片地方;节奏欢快的乐声绕梁不去,数对男男女女手挽着手,正和着乐声跳约德诸城邦的民间集体舞。
他们有几天没回来了,朱利亚诺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他退出大门,仔细看了看招牌,“银海鸥旅店”,没错啊。
“哎呀呀,两位贵人总算回来了!你们一连消失好几天,可想死我了!要不是你们提前付了房钱,我都要把房间另租出去了!”
旅店老板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挥舞着一条洒了劣质香水的手绢迎上来。
朱利亚诺僵硬地笑了笑:“老板娘,今天怎么热闹?有什么喜事吗?”
“说来真不好意思,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们家那口子非要给我办什么生日宴会,还请来乐队助兴,让全店的客人都参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过什么生日,像小孩儿似的……”老板娘满口抱怨,却眉飞色舞,显然很高兴。
“生日快乐,真抱歉我们没准备礼物。”
“要什么礼物!有您一句祝福就够了!今天的酒水全部免费,请尽qíng喝吧!”
老板娘喜滋滋地去招待其他客人。朱利亚诺挤过喧闹的人群,来到吧台,抓起一杯免费的气泡酒一饮而尽。人们踩着鼓点又是唱又是跳,乐队每奏完一段,大家就“嗬!”地齐声喝彩。这支乐队的技艺当然不如“霜之诗”jīng湛(甚至比不上朱利亚诺自己),可他们弹唱得却如此欢快,如此自信。舞者的舞步当然没有绅士名流那么优雅,可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却是如此真挚,如此慡朗。贵族的舞会固然堂皇,却是一场勾心斗角的yīn谋。平凡旅店中的舞会朴素简陋,却能真正将快乐传达进人的内心。
有人拉起朱利亚诺的手。年轻人吃了一惊,旋即发现是恩佐。音乐恰好告一段落,大厅中央的舞者们散去了,很快,新的舞伴又结了对,手拉手进入舞池。
“你gān什么?”朱利亚诺退缩了一下。自从他们上次不欢而散,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恩佐说话。
“我突然发现,我还从没跟你跳过舞。”
朱利亚诺心头一跳。“有什么好跳的……”
恩佐不理会他的婉拒,将他拉进舞池。那儿已经有四对舞伴准备就绪,他们是第五对。约德诸城邦民风开放,没人奇怪为什么两个男人结伴跳舞,何况这种集体舞也没必要非是一男一女结对。
朱利亚诺很想甩开恩佐的手逃之夭夭,但乐队已经开始装模作样地调弦,这代表新一曲即将开始。老板娘不失时机地在一旁起哄,对旁人道:“我就知道他们要跳舞!快看快看!他们那么登对,跳起舞来肯定好看!”接着满怀期望地凝视着他们。朱利亚诺一阵心虚。他告诉自己,现在走开就太不给老板娘面子了,毕竟今天是她的生日。他不禁又有点儿庆幸,幸好是老板娘的生日,他可以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继续跳这一场舞。
五对舞伴分成两列,面对面站着。先是急促的鼓点。一列人向另一列鞠躬,伸出右手作邀请姿势。另一列人屈膝还礼,握住舞伴的手。曼陀铃适时响起。舞伴们手拉手转了半个圈,jiāo换位置,齐声高喝。围观人群也随之喝彩。他们挽着手转了一圈又一圈,逐渐围成一个大圆。
接着,舞曲旋律陡然一变,jiāo换舞伴开始了。朱利亚诺的舞伴换成了右边一个男人,恩佐则和一位女士搭上对。新结对的舞伴又随着鼓点转圈,唱和,然后再次jiāo换舞伴。朱利亚诺离恩佐越来越远,内心不知为何竟慌了起来,好几次弄错舞步,踩到新舞伴的脚。幸好和他结对的男人醉得足够厉害,根本不以为意。换到下一个舞伴时,朱利亚诺更加慌乱,差点跟不上节奏。为什么还不jiāo换舞伴?这首曲子有这么长吗?
五度jiāo换舞伴后,朱利亚诺再次回到恩佐跟前。一支曲子只有不到十分钟,可他却觉得像过了十年。这时舞曲达到高cháo,舞伴们不再彼此jiāo换,一个人搂住另一个人腰或肩,随着越来越快的节奏旋转起来。朱利亚诺和恩佐也不例外。恩佐毫不顾忌地环住朱利亚诺的腰,领着他尽qíng肆xing地旋舞。朱利亚诺只觉得目眩神迷,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伴着恩佐的动作起舞。每一个舞步都恰到好处,每一个姿势都恰如其分,好像他们排练过无数次。方才的慌张一点儿也找不到了,朱利亚诺霎时间变成了一名最老练的舞者。他们何时变得如此默契,不需要任何言语就能彼此配合?
其他的舞伴,周围的人群,全部变成了旋转的恍惚影子。他的眼里只剩下恩佐,白金色的长发,jīng致得不似人类的五官,还有那双灰色的眸子,在yīn影中显出晶莹的微蓝。朱利亚诺的影子倒映在他眼瞳中,仿佛他的眼里也只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