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有鬼!”终于抱到了猫咪的小男孩看见láng狈的周涵芝,扔了怀里的猫吓得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周涵芝被他一声哭吓了一跳,发冠早不知道掉在了哪,他无奈地拢住散开的头发跟着侍卫往院子里走。
“周……周哥哥?侍卫大哥等一等!”一直哄着小孩的女孩子不经意间望见他的脸,提着牛角灯笼走了过来。
“小……小美人……”小男孩就着烛火看见周涵芝的脸目瞪口呆,“神仙哥哥从院子里把鲤奴还给了念颜,对不对?”说着跑过去,也不嫌周涵芝湿漉漉的衣服,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仰头看着他。
周涵芝顾不上抱着他的小孩子,看着面前的女孩,隔了很久叹了一口气道:“阿缨……”
阿缨眼中泪光闪烁,就这么望着他,过了半天终于眨了眨眼,“你们都放手!”她使劲地推开侍卫,不顾眼泪顺着脸滑下来,“周哥哥,你怎么在这?”
“姐姐……”小男孩念颜苦着脸看了看周涵芝又看了看阿缨,终于还是抱住了阿缨,踮着脚想为她擦一擦泪,但是个子矮够不到,只够到了下巴。阿缨擦了泪抱住念颜,念颜咯咯笑了几声,向对面的周涵芝伸出手。
“哥哥,抱~”
“没想到能与阿缨在王都重逢,孙知州身体无恙?”周涵芝衣服湿着,只伸出一根手指塞到了念颜的手中,“小公子应该是畴华大长帝姬的儿子罢。”
“我祖父……三个多月前刚回莘州……便去世了,所以跟着婶婶来了王都。”不提还好,阿缨独自一人在王都,好不容易他乡遇故人,却一下又被戳了伤心事,泪流不止,念颜忙用自己沾着水迹的袖子替她拭泪。
“抱歉,是我失言了。”周涵芝低下头,不忍心看阿缨一脸泪痕和哭得颤动的肩膀,“我……先走了。”说罢不顾阿缨乞求的眼光,只是拍了拍阿缨的肩和侍卫往院中走。
“哥哥!”念颜看他一走又撕心裂肺哭了起来,挣扎着从阿缨怀里跳到地上,步幅不稳却急匆匆跑到了周涵芝身前拦住他,“哥哥惹哭了姐姐,要道好多歉!哥哥不许走,你们这些抓着哥哥的坏人都起开!”
“少爷……是夫人下的令。”
“不管不管!你们把我也关进去!”念颜不知到底怎么回事,气愤地皱着小眉毛命令挡在身前的人。
侍卫久久无言,念颜撅着嘴也一言不发,跑过去一手拽住阿缨的襦裙一手抓住周涵芝,小腿迈着大步子走进了院中,嘭一声好不容易关上了门。
他艰难爬到石桌上,站好了道:“好了,姐姐不要哭,让哥哥道歉。”
阿缨被念颜的举动逗笑了,走过去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哥哥没有错,是姐姐想祖父了。”
“念颜只见过祖父两次,想见还可以再见吗?祖父有好多糖。”
“不可以打扰祖父哦。”阿缨抱起了念颜。
周涵芝有些尴尬,不想让瘦弱的女孩子这样伤心,可他不喜欢阿缨。他看着阿缨从十一二的孩子长成聘婷的少女,就像看着淑离长大,毫无私心。
“阿缨……真的很抱歉。念颜的衣服湿了。你带着他出去换衣服吧,我在这里静一静。”
阿缨痴痴望着他,终于点了点头抱起了念颜,“念颜和姐姐走好不好?”
“哥哥再见,念颜明天再来偷偷看你。母亲不会训我的。”念颜朝周涵芝眨了眨眼,趴在阿缨肩上向他挥着手。
“嗯。”周涵芝朝他笑着点了点头,看着阿缨的背影,恍惚间又想起了她和孙知州离开北疆回莘州那日。
桃花含苞,道边远望是一片粉色云雾,女孩子穿着浅蓝的上襦,缥色裙头上亲手用彩线绣了缠枝茶花,象牙白的绣花裙摆和丁香紫披帛在大风中飘dàng,如同无端却缱绻的温柔愁绪。她看见周涵芝赶紧跑了过来,趁他不注意,大着胆子踮脚亲了他的脸颊。
“周哥哥记得想我,我以后是你最喜欢的妹妹啦!”她眉眼弯弯,像完成了最好的心愿,却一转身哭了起来。
这便是周涵芝的残忍,可他只能残忍,人心本来难对等。而也是那时他突然明白——他的心,原来一直就只能容得下一个秦容顾。
水龙吟
秦容顾从文华殿出来时心qíng甚佳,天早已黑透,压得很低,并无星月,显出几分闷沉压抑。几位大人笑呵呵闲聊着,结伴出宫归家了。
秦容顾略显疲倦,捏了捏肩颈往内宫走,“怎么涵芝今日没来接朕,还是来过,太晚又回去了?”他侧首问一直在殿外简吟,简吟摇了摇头。
“陛下,至今未见周大人。”简吟一脸担忧。
“新茶和三个侍卫也一个也没回来?”秦容顾不由皱起了眉头,“涵芝向来有分寸。或许他回去了,你不知道。”说完自己又笑了,还想着回去悄悄抱住安静睡着的周涵芝也好好睡一觉,不,与诸大人坐了太久,还是先喝一碗huáng粟粥暖一暖最妙。
“对了,照雨,姑母传信说她这几日到王都,朕还是觉得让姑母住在御苑不妥,那里地偏人也不多。朕与姑母关系亲近,不用虚qíng假意特意去接,不过看天赶明儿她得在路上耽搁一日。一别三年,没了事朕再过去看她,带上涵芝。”
“陛下,大长帝姬只回来小住一月,御苑安静反而适合修养。您忘了御苑前年刚刚修缮过,檐上缺的金箔也都贴上了。敷华碧院、棠花绛雪院尤其细细整理过,住着定不显萧索。陛下若是想寻了其他地方,向鹤宫并几个行宫需要出王都城门,如此一来,大长帝姬与您见面便多有不便宜之处。”
“也是。”秦容顾想了想,“但是不能让姑母亲自来找朕,内宫三殿四宫里两宫成了储库……怎么也不好意思让姑母瞧见,要不她又要说朕了。姑母若再好意想给朕寻个人塞进来管着这些事,朕可是真没法子。可宫里,是再住不下别人的。”
“陛下,张纶之大人还没走……”照雨看秦容顾心qíng还算好,替张纶之说了一句。
“管他作甚,”秦容顾听完冷笑了一声,“他愿意在长佑门外跪着就跪着,反正在宫里,朕不去看,百姓也看不见。朕不是给了他台阶下,让简吟去叫他了,偏他脾气倔不领qíng。看这天儿,半夜里要下场大雨——明早地上又cháo又湿,他那把老骨头明日若还来,接着跪几天也就没机会再跪着了。”
他说完走了不过七八步忽然太息了一声,“罢了罢了,还是好言劝几句让他回家去。”于是转了步子朝长佑门走过去。
“……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主忌苟胜,群臣莫谏必逢灾。论臣过,反其施,尊主安国尚贤义。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曷谓罢?国多私……”张纶之跪在长佑门外唱着《成相》,声音喑哑依旧不肯停歇,如同世间外物皆不在眼前,茫茫天地只剩他一人固守,忽然抬头,以为眼花远远看见了点点烛光,再定睛一看,的确看到了秦容顾的身影,悲怆地唤了一声“陛下”。
秦容顾走过去,冷着脸搀起了膝盖早已麻肿的张纶之。
“张大人,”他静了静才接着道,“你先听朕说。天晚了,该回去了,别让儿女担心。这是朕的宫里没女眷,又有政务,才这么晚还未落钥。张大人特意跪在这里,只为谏刺朕,不愿天下皆知朕私事,好意朕已心知。明日好好休养,朕在这件事上态度不端,给你赔个不是。可朕除了对你态度不端的确无他错,你勿再言他。今日是朕疏忽,明日朕会下令,不会再放你进宫。”
“臣担不起,陛下诚能不计老臣失言,老臣已是感激涕零。可……”张纶之没了昨日的盛气凌人,却还是不依不饶,说着想要跪下,秦容顾一把拽住了他。
“剑珮声随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成帝这样说涵芝的祖父,朕今日把这话转赠涵芝——涵芝娈而不佞,朕与涵芝亲而不亵。朕与涵芝二人间,容不得任何污蔑。算起来可说朕离经叛道,从不喜欢君君臣臣那一套陈词滥调,如今听政时可有谁还跪着?大人难道真愿意朕拿出那副威严压着你们?朕敛怒以真心相待,请勿复言。希望这是朕最后一次与张大人提及涵芝,朕虽有好xing子,却不是没有本事。”
“老臣谢过皇恩。”张纶之执意挺直脊背向秦容顾作了一揖,“不妥之事的确不妥,望陛下再三思虑。”
秦容顾恨他固执,再不想和和气气的和他说话,“大人,朕撤了你的司业之职,不是不能再撤你的学士之位!你与朕相辩,定不能胜,何苦自讨难堪?方寸之木、百尺楼阁,孰高?张大人请不思直言。”
“楼阁高胜方寸之木。”张纶之听完不待思索直言以回。
“方寸之木覆于百尺高楼之上,自然木高!大人如今比朕有气魄,就此事不加思索不依不饶,可大人与朕皆是同从地而起吗?朕自比楼阁,起于地,点点而高,大人临高空俯视高楼,自然是说什么都容易!朕体谅大人有儿女子孙,大人考虑过朕也是个人吗!七qíng六yù,朕便割舍了?涵芝误国?大人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还是实在没理由自己编的?好言至此已尽。望大人早些归府歇息,得长命百岁。”
张纶之哑口无言,他以为秦容顾再见自己时定有雷霆之怒,已决意效仿前人以死相谏,特意在外衣下又穿了丧衣,却没想着秦容顾亲自扶起了他,为他想了子嗣妻女,甚至还有几句好言。他脾气倔,又惹恼了秦容顾,自己却终于抵不过秦容顾几句话,秦容顾师从史太傅,能雄辩驳人言,张纶之觉得一腔激愤都泄了力气,皆变成针戳着他的心。他拄好手杖,由小厮缠着一步三叹二摇头往前走了几步。
不为要挟皇帝,张纶之只觉得对不起心中的一个忠字,后世说秦容顾一个不字他都觉得是自己失责,信了一辈子的理皇帝一句也听不进去,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深感愧疚无颜面对后世,只想着以死成义,推开小厮瘸瘸拐拐朝着宫墙撞了去。
秦容顾怎么摸不透张纶之所想,张纶之的执拗的确令他钦佩,可惜那不肯屈的一身傲骨钻了牛角尖。他秦容顾活得好不好,不关天下事,不关别人的事。
义是什么,他幼时问母后,母后言行不妨他人就是义,他不贪不毒不害江山,天下人便也不能阻碍他。秦容顾扫了照雨一眼,照雨比张纶之行动更快,手刀一下将他打晕了。
秦容顾轻叹了一声,“让张少监劝劝他父亲,带老人回莘州老家休养一阵罢,朕怕气死他。”说完转身不再看张纶之一眼。
“陛下,周大人没在清吟殿里!”简吟从黑暗里跑来喊道,“里里外外都没寻见周大人人影,新茶也没回来!”
“怎么会……”秦容顾愣了一瞬道:“或许是郑琰回来了,涵芝在他那……郑琰传信说这几日到,想与涵芝闲话几句,涵芝还和朕说过。简吟,你去郑大人那里一趟,看看他回来没,别打搅了别人。”
“是。”简吟应了就往外跑。
秦容顾明知道周涵芝若是在郑琰处定会与他说,而程漱是他的姨母也是肃正尹,于qíng于理都不会在这时对着他的枕边人动手。不过一个白天没见,就失了周涵芝的踪迹,秦容顾被张纶之闹得已很疲倦,沉默着一言不发砸上了宫墙,血顺着指尖滴到地上。
云里有惊雷暗鸣,低哑沉闷,瞬间雨下如泼。
秦容顾抹掉脸上的雨水,忽然转身问道:“桑中,今日简吟可是一直守在殿外?”
“回陛下,简吟在日昳末离开过一趟。”
“呵呵。”秦容顾若有所思的笑了笑,“不知他去了哪,他是姑母三年前特意荐给朕的人。姑母与朕关系甚好,倒是——也不得不防了……照雨,现在就往野良御苑去。明日大雨放朝,告知众大人有辍朝假。姑母若未至,朕就在御苑亲自等她,若已至,朕要好好问问这欺君之罪该如何。”
给秦容顾打着伞自己被淋得湿透的照雨打了个喷嚏道:“是。还请陛下换下湿衣,我这就去为陛下备车马。”
下bào雨的夜晚道路难行。山间大水bào出,出谷沸涌,冲进上文飞鱼墟的老龙潭,水声激dàng如巨龙怒啸。
马惊不敢行,野良御苑只大门下留了灯笼,其余灯火已歇,秦容顾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往御苑北门走去,侍卫皆以口衔枚,雨声遮掩下听不出一丝声响。等衣裳差不多湿了透彻,秦容顾终于走到门前,压着脾气扣了扣门环。
有侍卫出声询问,秦容顾背着手并不出声。
“在下乃朝中比部郎中周涵芝,深山夜游偏逢大雨,还请侍卫赏个方便。”照雨看着秦容顾的脸色道。
“我等无权,不可启门使大人避雨,只可向大人借一宿门下。”说着门却开了,有人执戟yù围住门外的人,却在看到门外阵仗后忽然全都跪了下来。
“不知雨夜陛下亲临,臣等有失,请陛下责罚!”
“这御苑,到底是谁的?罚!”秦容顾只说了这一句,说罢拂袖走了进去,未惊动御苑中其余的任何一人。
念香衾
秦素魄早已歇下,却被雨雾雷声惊醒。念颜轻握着一缕她的头发,撅着嘴道:“母亲还不睡,明日不能早起啦。母亲明日晚些起好不好?念颜自己去找姐姐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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