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芝可知道曲应云曲将军?”
“弘文馆的宣史列传中见过,我随不知其是第几位,却知其忠心。”
“彼时国土之西的西北有狄伦人,过伯裂山有樗娘子国。我不知当时史官作何想给樗娘子国取了这个名字,一个蕞尔小国人却各个厉害,甚至胜于狄伦铁骑。淳风四十一年宣朝有分崩之险,又逢其作乱,曲将军出战灭了这一帮烧杀jian掠的蛮人,也殉国于其地。后逢圣德帝中兴,这才一稳江山。”
“我若没记错,曲将军还是仁宁长公主的丈夫,长公主不舍夫婿,在曲将军殉国后自经而死了。”
“是,书上写他临别时对长公主说:‘吾非不惧死,非不怜汝,国重而汝轻不可比。若辞不赴,后人每言吾多qíng怜美人,而吾亦有万世负国臭名,心愧于天下。时乏英雄,使吾一竖子成名矣。’他是英雄,后世也该得些尊重。”
“为什么说起这个?”周涵芝放下笔看着他,“还是,一会的事qíng便与曲将军有关系。”
“你倒是敢猜,还猜的挺对。近日不知哪个风流才子嫌自己命长,写书编排曲将军,说他是做了对不住仁宁长公主的事才去了樗娘子国。书中写的有模有样仿若亲历,不知正史的人看完怕是深信不疑。”
“你要如何处置?”
秦容顾合上书摇了摇头,“我不知这事以我的身份该如何处置。我朝重史,史家笔下少有隐瞒,却还是难防居心叵测之人的胡诌臆断。”
“日后为你记下言行,可要提到我的名字?”周涵芝笑笑,“这等秘辛是不会记下的罢。”
“当然要写,我不知如何写,大概是我有友人周公子,才德兼备,齿编贝,唇激朱,jiāo之甚密。”
“……”周涵芝瞥了秦容顾一眼,秦容顾笑了半天,可他未曾胡说。
“不说那些,先说那个胆大包天的书生,这事不能饶他。世人若一传十十传百,渐渐怀疑和混淆忠恶正邪,以恶意揣度名臣良将,哪还有得救?若无现今的禁令,一文人与我生了嫌隙,便写书说我面容丑陋目光短浅,再加上喜怒不辨荒yín无道,怕是我父皇读了都要叫我前去问问。若这书再写些自编的“秘史”和qíngqíng爱爱,无知之人图一个文字艳奇,我不要被臭骂死?”
“写下的各朝史事可以说谎,可一代代全部凭着这个才知过去,弘文馆考究之后不少烧些荒诞不经的伪史乱谈。”
“下午你和我去茶馆等那个人出来,你也不必和他说什么,只管脸上带着笑听他在人前胡说,让他什么都觉察不出来,明天就被姜大人递折子端了这一帮子。”
“姜大人也去?”
“哪止姜大人,这等好戏不得多些人看着。我查不到他的书,那就多带点耳朵,要不有人咬我说我空口无凭呢。我不知妥不妥当,也怕越了职,可必须先把他抓起来才安定。今日不严罚他们,改日受编排的就是我与你,有稗官采诗知百姓真言,可我容不得狺狺犬吠于耳侧。”
测君心
秦容顾在宫中用了晚膳,陪皇帝在园囿中散步。石榴正红,凌霄花爬了半墙。
皇帝的母亲是宣朝第二位女帝,享国日久免不了在老了办下糊涂事,猜忌多疑赐死了自己的舅舅,不论真假扫清一切后坚决传位给了小儿子。皇帝年幼时看着自己的诸位哥哥和母亲猜忌,过得不安稳,有了自己的子嗣格外疼惜,将臣子上的有关自己家事的谏言都驳了回去。
从少时懵懂到如今君临天下,皇帝于政不敢有一丝懈怠,为人谦和素简,做事却不失帝王分寸。如今霁风朗月,朝中尚算清正,秦容顾渐渐揽事,他也放了心。
“容顾,你祖母过了五十岁时已是知天命之年,老了却爱动怒,朝中屡有大案。朕自年轻时便想了很久,色衰血弱知了天命,人就会守财难放,更何况守的是不尽河山。朕一点点看着你和容懋长大,后来把你定为太子也不因你是嫡长子,而是看你处事比容懋更和缓妥当。”皇帝停了步子,秦容顾站在他身后恭敬的听着。
“父皇所言,容顾不敢忘。”
“不是和你说这些,而是朕怕对不住这江山社稷。这不是咱们祖宗的江山,是天下人的江山,朕要挑一个能担得起的人。朕想着一过五十岁,便要放手去逍逍遥遥去做太上皇。在朝中从不提及你的婚事,一是你母后的事,二是不想你听了一个皇帝的旨意不自在。朕是皇帝,也想做你的好父亲,虽自幼把你带在身边见惯人qíng,却也想为你遮风挡雨。你的事,朕就算无意也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你是有分寸的孩子,不需要给无关的人什么说法。朕只告诉你一句,有些错犯了,一辈子也还不清,其中大忌就是人心人qíng。”
秦容顾垂着眸半天之后嗯了一声。
皇帝转身拍了拍他的肩,“朕的太子都这么高了,朕很高兴。早些回去吧,你的假朕亲自批了。”
孟秋过半,暑热退了几丝。大朵的玉兰向水再开,周涵芝在亭中帮秦容顾分着无关紧要的文书,一抬眼看见秦容顾走了过来。
“和你说个好事,”秦容顾走进亭子里,顺手从青白釉菱花盘中捏了一小撮周涵芝剥好的松子,“弘文馆近来不劳着你费心,明日咱们去向鹤宫小住几天。”
“我没事qíng你也没了事?”周涵芝笑笑。
“我也是个人,你还会想歇一歇,我自然也懒得不得了喜欢歇着。再者你帮着我,我还怕什么?”说完他忽然凑过来浅浅一亲周涵芝。
几个月之前秦容顾凑过来周涵芝还会推开他,到如今也没了以前的羞怒,伸手拉住了秦容顾。
“让我想想,涵芝原来像榆木疙瘩不解风qíng,如今算是初识风月了?”
“那我一把推开你?”
“你若推我,我就扯住你,看你还有别的办法。”说罢他捏了捏周涵芝挥退了浮烟几人,周涵芝眼珠一转弯身跑了出去,秦容顾笑了几声追过去。
糙糙一算周涵芝来太子府已有半年,和秦容顾从生疏猜忌到调笑揶揄,他却没忘过自己从不属于这里。该是贪恋,不愿想离开那一天何时来,他又该是何表qíng。
秦容顾喜欢他像极了相文的一张脸,他喜欢秦容顾这个人。他以为自己深陷至此抽身已晚,又何曾料到前路险恶,离开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哪会有话本里戏台上讲的裂心之痛。
向鹤晚
周含临时传信说陆克礼找周涵芝,周涵芝去了一趟弘文馆,回去时恰好碰到了郑琰。
郑琰得了热病,已有几日没去麟趾馆,看着神色恹恹不复以往的jīng神。
“终于又见着羡言了,咳咳,我以为病好了也见不到你一次。”
郑琰发烧烧得眼睛水汪汪的,周涵芝摸了摸他的额头,略微烫手。郑琰抓住周涵芝的手笑了笑,“又让你笑话了,你认识我的时候我一池子栽进了水里,今天无jīng打采也被你遇到。”
周涵芝抽回手一蹙眉看着他道:“为什么不叫人跟着?”
“我厌烦有人跟在身后,只去麟趾馆办个要紧事,没事,你先走。看你不放心,一会我去了馆里叫王致牧送我回去。”
“只有几步路,我把你送过去。”说罢周涵芝跟着郑琰往麟趾馆走。
“羡言。”
“嗯?”
“我上次见你带的是块古金流苏的鱼荷白玉佩,今日换了银线醉紫穗的碧玺佩,却独没见过我送你的那块。”
周涵芝没想到郑琰连这么细微的事都记着,想了想道:“我平日也没什么讲究,都是别人挑好了递给我。你送我的东西要好好藏着,就没有带在身上。”
“可我送了不是让你把那个扔在盒子里的,明日带着,还要多带几日,要不我不高兴了。”说罢郑琰皱起了脸,周涵芝笑着答应了他。
下午秦容顾和周涵芝往向鹤宫去。向鹤宫建在爰山上,常年有温泉,冬日冷了皇帝偶尔搬过来小住几天,夏天和初秋避暑则去靠北有寒泉的拟湖行宫。秦容顾挑人少时带周涵芝过来,也只是图个清静。
到了山下天色已经转暗,佳树成荫,鹤翔于天。偶有几声蝉噪更显幽静,细听有水汩汩穿糙激石而过。秦容顾拽住往山上走的周涵芝,帮他把嫌热挽起的袖子落了下来。
“你看着这里好看,却不知蚊蚁有多厉害,把袖子落下来能少咬你手腕子几口。香囊里除了白芷、菖蒲、艾叶、薄荷和藿香那些常见的几样外还另加了香薷之类,别离身,要不我跟着你也驱不gān净。”
“哦。”
“怎么就回我一个字?”秦容顾笑了笑。
“明明没gān什么却觉得乏了。”周涵芝捏了捏鼻梁,“你和我走走正好清醒清醒。”
“我让陈告先过来安排了,反正只有你我,就只让他收拾了享松院。这会他该备好了杏仁豆腐和新鲜的剥了皮的核桃,你先吃点小食,等再晚了……算了,我也不知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周涵芝听完笑了半天,秦容顾看着他无奈摇了摇头。
“今天天晚了些,明日咱们再转一转。向鹤宫景致不错,桓帝在林中捡了一根玉簪,后来封了净央夫人;灵帝过潋水屏见了水中的珍珠珰,便有了盈玮贵姬,最后死在了那个贵姬身边;我父皇在向鹤宫宫门前初遇我母后,后来……就不愿意来这了。”
周涵芝抬头看着宫门,向鹤宫黛瓦白墙,云纹的滴水檐,几株花木轻晃着探出不算高的墙。秦容顾站在他身侧拍着手里的沉香折扇,看他久久无言便扭头对他浅浅一笑,周涵芝也笑了,只想一直记住此时此刻,此qíng此景。
“殿下和周公子要是累了就快点进去歇着吧。”照雨看着二人不说话提醒了一句,换得了秦容顾一个白眼。
“涵芝,那就走吧。”秦容顾拉着他往享松院走,不过两刻走到院中,院中只有西廊上点了缥色纱灯。
院子不小,一棵松树拔地而起高挺苍俊,树下落了一层松针,仰头可见一轮月挂在松梢。石桌上摆好了糕点,六花银碟里盛着杏仁豆腐,乌木底金箔雕月盘中是剥好的鲜核桃。
秦容顾坐到石凳上托着腮捡了个核桃仁吃,“看着这景色本来可以哄着涵芝喝几杯酒,可我不说陈告那个呆的也不给备下。照雨,你去找他一趟,谁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
周涵芝和他对着面坐下,从桌下提起一个竹盒。他冲秦容顾一眨眼,“这不是?”
秦容顾掀开盖子自己拿出执壶和酒杯来,面上不露喜怒,语气淡淡的道:“行了,滴酒未沾,涵芝斜我一眼我就醉了。”
“那就正好收起来。”周涵芝按住他的手,秦容顾一挑眉拉起周涵芝的手亲了一口。
“殿下,我把陈告叫过来了。”照雨高高兴兴地跑进来,看见秦容顾微妙的脸色感觉不妙,一转身又跑了出去。
风入松
夜里下了小雨,早上起来山中云雾缭绕。秦容顾叫醒了周涵芝去清露亭里坐着,亭外是婆刹苇海,在雾中不见边际,苇叶摩挲作响,偶有一只丹顶鹤从亭边掠过。
秦容顾漫不经心画着亭外的景色,周涵芝拿了块冻石信手刻着花样。
“我说了这里有好景致,尝尝我大前年冬天埋的雪水,从享松院的松树上扫下来的。”秦容顾搁下笔把杯子递过去,周涵芝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走过来的时候我隔着雾先闻到了huáng刺玫的香气,循着走过去看到花瓣还卷着,叶子上带着晨露。浮烟心细带了琉璃杯,自己蹲在花前抖了半天的露水。”周涵芝点着头道。
“浮烟和照雨从我十五岁时跟着我,浮烟还算机灵,照雨比他小,他也多照顾些。浮烟外出时甚少跟在我身边,所以把他派给你。这阵子只剩照雨了,才发现照雨有趣儿的紧。”
“给,一枝小花送你。”周涵芝从袖子里拿出枝绣线jú给秦容顾,却因为在袖子中放着蔫巴巴的又想收回手,秦容顾笑着拿过来看了看夹到了照雨手中的书里。
“这样就没事了,gān了之后也看不出来。”秦容顾站起身冲着周涵芝伸出手,“在亭子里坐够了,我拉你一把一起去走走。这次就咱们几个来,我也不愿意麻烦那些宫女侍卫,就不往爰山深处走了。”
“嗯——那一会去哪?”周涵芝拉着秦容顾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怎么也得先用了饭,要是还困着就补一觉。”秦容顾想了想,“日昳去潋水屏,潋水屏上的水过白玉台而下,成了一道透明的薄屏。走在水屏中听外面的声音如同隔世,日光好的时候一照,水光全碎在地上。”秦容顾弯腰捡起了一根鹤毛,手却被苇叶划破渗出几粒血珠。他背起手来防着周涵芝看见,周涵芝却一把拉起了他的手。
“我不是瞎子,自然看见了。不过是一个小伤口,我……你还是……不用包起来了。”周涵芝替他擦了血珠收回手,看到伤口不大就安了心。
“要是划深一点,涵芝可是亲自给我包好?”
“我不会包。”周涵芝gān脆的回了他四个字。
隔着雾有大丛的丁香,茶条槭还未转红。秦容顾停了步子道:“我就算不往跟前走,也知道西边有一株杜鹃长成了树,冬天里看着倒是好看,可惜你我来早了。”
周涵芝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没成想惊起一只花丛里的猫,刺溜蹿出来吓得他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