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和你开个玩笑。”秦容顾抿着唇道,“杜鹃树没在那边,我是看见那有一只猫,想吓吓你。”
周涵芝扭头面无表qíng看着秦容顾,忽然使劲捏了捏他的脸跑了。秦容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向来是他捏周涵芝,刚刚竟被周涵芝捏了脸。
日昳时雾气早已消散,秦容顾和周涵芝去了潋水屏。
周涵芝脱了清早穿的暗提花薄氅衣,换上浅碧玉石色的响云纱圆领袍,外罩了件雪色单纱衣。秦容顾看他一身清慡,忍不住想扥一扥他的衣服,却拽住了他的手。周涵芝手里勾着郑琰送的玛瑙佩,本来换了衣服准备放下,只是忽然想再给这块玛瑙佩透透气,觉得绦子凉凉的就一直拿在手里。
“涵芝可不是在哪捡了这么一个好东西罢?”秦容顾道,“我还说自己为何在这里什么都没捡着,原来是给了你?”
“这个是我的,我早就有了。你要是觉得好,就先装着一会给我,省的我拿着。”说着周涵芝伸手接住从玉台上跌落的水屏,像托起了一层流着的冰。
秦容顾把玛瑙佩递给照雨,自己在水屏中湿了手朝着周涵芝弹了弹,周涵芝的睫毛沾上了水珠。
天色将晚时两个人在院中的老松下挖了坑,把浮烟收的露水和一小坛酒埋到了树根旁,如同埋好了一日的安乐。
乌云生
天微yīn,风过糙分燕子低飞。秋千架上搁了册书,照雨和浮烟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秦容顾和周涵芝走远了。
石鲸被扔在及膝的糙中,日晒雨打石头变得粗糙。周涵芝弯腰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门道,于是扯了扯秦容顾的袖子。
“我要是说了,涵芝,你可不要笑话它。”秦容顾说完拍了拍石鲸的脑袋。
“一定。”周涵芝看着他等他开口。
“这个石鲸本来在我二弟的碧液湖中放着,是当年没登基前住在那的愍帝的主意,寓意茫茫恒海神虚仙境尽在他府上。后来惠帝不喜欢,将这个石鲸搬出来扔到了这。”
周涵芝摸了摸石鲸的脑袋半开着玩笑道:“原来它命途多舛,本来在水中静静长水糙,后来却被扔在这风chuī日晒。”
“它在这还能看山清水秀,看来人眉远长。快下雨了,要不……不往前走了?算了,既然都走过来了,还是过去吧。”秦容顾笑了笑回头道,“照雨你跟着我们,让浮烟赶紧找人去拿伞来。”
“紫藤还开着?”周涵芝抬头远远望见一片淡紫,秦容顾瞥了眼后“嗯”了一声。
“爰山的暖泉从那边出来,种了紫藤不知为何一年两开,冬夏各成一片紫雪,长不染白。”
秦容顾说完停了步子,看着周涵芝他前面翩翩走着,仿佛走着走着就会走进一卷长画中。
“周涵芝。”
“嗯?”周涵芝一转头和他的目光对上。
秦容顾摇了摇头,“我和你一起走,等等我。”他走了几步拉住周涵芝的手。
紫藤下落了一层花和蕊,四望皆是盘虬的枝蔓和垂花。周涵芝伸手接住了一滴雨水,秦容顾忽然松开手一把推开了他。他踉跄几步未站稳,听见身后有兵刃的声音,回头便见秦容顾手中的沉香扇子被利刃拦腰砍断,照雨衣上带血握着一人的匕首,剩下的两个藤紫衣裳的人同时挑剑向着秦容顾的心口而去。
“秦容顾!”
周涵芝明明还未来得及想却已跑了过去,剑刃割破他的衣服留下道道刺目的红痕,秦容顾趁机后退几步只被割下几绺发丝。那三个人扫了周涵芝一眼不再管他,一心一意志在秦容顾,翻身腾跃而起时浮烟带着人冲了过来,暗处的照雨接过弓一箭she中其中一人,剩下两人见势不妙即刻自刎,热血溅到花上。
雨点砸下来,血水被冲淡。
秦容顾面色不惊,接过浮烟手中的伞走到周涵芝身边,“没事吧?”
“没事。”周涵芝摇摇头神色疏离,“刚刚让浮烟去拿伞,只是去叫人而已?”
“是,有人要害我,我很清楚。刚才……带你过来,抱歉。我只是想留下一个活口,好当人证,把你扯进其中却也没能活着捉他们。”
“哦。”周涵芝低着头,拽下郑琰送的玛瑙佩收了起来,“下雨了,回去吧。”
秦容顾以为他还没缓过劲来,替他撑着伞走在他一侧,身子被淋湿了半边。周涵芝另拿了一把伞自己举着,“你自己好好打着伞,衣服湿了不舒服。”
“嗯。”
周涵芝什么都不想去想,偏偏思绪如麻不依不饶缠住他。秦容顾一开始拉住他的手,可能是想……挡剑的罢。他不生气秦容顾瞒着他什么,太子知道的事他不知道,这是很正常的事qíng。如果秦容顾能护他周全,他为秦容顾挡一剑也没什么。如果秦容顾没算好,他死了如何?还有……拿匕首的刺客看见他的玛瑙佩后立刻停了手,他不明白。
胡乱想着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皱着眉对秦容顾道:“明日回太子府好了。”
“听你的。”秦容顾道,“要是不舒服早些说,这件事先不声张,回了享松院包上伤口别碰水。”
大雨天不能冲gān净人心,乌云遮住天,周涵芝轻轻叹了声气。来向鹤宫,也是秦容顾早就算好的。
少年事
周涵芝胳膊上的伤好后便去了弘文馆,碰到了在树下乘凉闲聊的详正学士刘鬯。刘鬯已是一头梅发,但jīng神矍铄不显老态。
刘鬯看见他颔首一笑,“这是羡言吧,总是听克礼提起你。你姓周,倒是和我一杜姓故人的长得很像。”他让一个学生替周涵芝搬来了凳子接着道,“我甚是敬佩他,他少有器局,文思皆胜我,可惜比我先走一步,不能再互相讨教。”
“想必刘大人与杜学士是知己。”周涵芝替刘鬯的杯中添上茶水。
“嗯,我与他兄弟相称。”刘鬯看着他的侧脸道,“你是周含的堂弟?我前年去贺州见了你家老太君,身子骨倒是硬朗。听闻今年chūn天闹了病,倒是还好?”
“劳刘大人挂心了,太`祖母一切无恙。上次回去见太`祖母,太`祖母还说起您。”
“那就好,我在这坐了一会耽误了你们不少功夫,景行快去忙,我走了。羡言是个好苗子,坐得住也稳重。明明差不多的年纪,比麟趾馆郑琰那只猴儿好多了。”
“许久不见老师,还未进门就听见您问候学生,学生倍感荣幸。”郑琰跨过门槛走过来,“老师这么嫌弃我,我刚刚还好心亲手帮您修好了岁朝图轴。”
“你啊……”刘鬯乐着拍了拍郑琰的肩,“我这么多学生,一数准数得着你。不在麟趾馆跑过来做什么?”
“我来找找羡言学学怎么稳重嘛,老师您慢走,亦平可搀好你家先生。”
“我还没老到不能走,不用扶着。你们该歇着就歇着,该忙一会就忙。”刘鬯摆摆手,自己拄着手杖慢悠悠走了。
“陆大人,左右你们不忙,你的羡言我有事借去用一会,隔一会亲自把他送回来。”
“哎哎哎哎——”
陆克礼还没答应郑琰就把周涵芝推出了弘文馆的门。
“羡言,好几天不见你,怎么样?”郑琰叼着瓣花把双手抱在脑后慢慢往前走,“我……”
还不待他说完,周涵芝轻轻捏了一把他的腰,“去镜心池边上的含沧轩再说罢。这几天……我一言两语说不清楚。”
郑琰推开一扇门,拉着周涵芝走了进去。
“这没有人,明沙在外面守着,你想问我什么。”郑琰面上毫无玩笑之意,正经起来让周涵芝觉得分外陌生。
周涵芝把那块刻了焦明神鸟的赤琼玛瑙佩扔到了桌子上,玉花熏中点了沉光香,少有的香料燃着隐隐现出紫光。
“这块玉佩有特别之处,对不对?”
郑琰拿起玛瑙佩端详着并不说话,周涵芝盯着忽然笑了一声,“郑琰,我不傻。为何剑指别人皆取xing命,到了我只伤到了胳膊。”
“呵呵,涵芝啊。”郑琰低低笑了一声,“你不傻,为什么不知道我是谁?”他看向周涵芝的眼睛,目光犀利。
他终于不叫羡言了,一句涵芝挑明了郑琰什么都知道。周涵芝说不出一句话来,手紧紧攥着掌心留下了印子。
“涵芝,开祐九年chūn献帝去世,我来王都,你我初遇。那时我还叫秦谈玄,你还是周涵芝。”郑琰坐在凳子上仰头看着窗外的镜心池,“我开玩笑说说要娶你妹妹,你便一拳打到我的鼻子上,我还流了鼻血。我离开王都时和你说不要忘了我,你说等你大了一定要去鹿里找我,和我看鹿里的小咸池,在旻河畔放纸鸢,去元州摘龙眼和桔子。”
周涵芝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蹙着眉头嗓音gān涩的道:“谈玄……?”
“开祐十二年我听闻你去世,可桃树下你看过来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周涵芝了,你却没能认出我来。那时……我父母和离,我暗中已改姓郑回了元州。”郑琰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你想知道很多事,有关太子,有关我。我知道你不会说给别人,可我不想说,我只想告诉你你的身世。你这么傻,我不告诉你还有谁能告诉你?”
“我……我并不想知道。”周涵芝摇了摇头,“我是周尚书的儿子,十九年来都是,这便够了。如果我一直不知道,或许是不好的事qíng。”
郑琰喝了一口水,隔了半晌还是开口道:“你的父亲是献帝时的度支郎中周葵阳,母亲是集贤殿大学士杜修明四十岁时才得的小女。你外祖至xing贞悫,广涉书史尤善词令,成帝时一手建了弘文馆。如今的详正学士刘鬯和他相jiāo甚密,陆克礼也向他请教过不少问题。”他看着周涵芝指了指凳子,周涵芝反而退了一步靠住身后的木柱。
“你外祖有学生无数,同成帝共历光熙之乱,深得成帝信任。成帝有言:‘修明乃朝之镜鉴,难再得,可谓国士无双’。现今如礼部尚书周缜、秘书丞等等也皆是他的门生。和正二十八年献帝的舅舅被指yù图谋反,献帝的舅舅上柱国于晋贤与你外祖私下jiāo好,你父亲是于晋贤的外甥,一家因此受到牵连。可献帝一个女子能登上帝位,也要多谢了你外祖父,且献帝还是甄元公主时也是你外祖教授。你看史书中的杜修明时可曾想到这个才德皆高却冤死的人便是你外祖?”
周涵芝面无表qíng地看着郑琰,神色淡然并无惊异。
“你若已猜到这个,还不够。”郑琰惨淡地笑了笑,“你有一个大三岁的哥哥,秦容顾遇见过,叫相文。我知他和秦容顾之间清清白白,皇后这一辈子做过最后悔最心狠的一件事大概就是打死了相文,她亲自抱过你的哥哥,你的哥哥眼角有一颗红痣。”
周涵芝还是静静靠着柱子,除了眼眶微红,面上惨白无血色。
“周缜为了救你母亲,纳她为妾,你并不是周缜的儿子。开祐十二年皇后打死相文后暗中再查此事,周缜二子并非亲子,至于是谁的要去问阮姨娘自己了。”郑琰嗤笑了一声,“于是周缜借你之手淹死了他,也顺理成章藏起了你。”说完他看向周涵芝,等周涵芝说些什么。
“是这样啊,”周涵芝眨了眨眼,睫毛沾上水珠,“多谢你告诉我,虽然……我不想知道。”
珠帘卷
郑琰站在窗前,微微仰着头。云水颇黎珠帘隔开的两个人皆不做声。
周涵芝顺着身后的柱子抱膝坐到了地上,屋中很静,呼吸可闻。他隔着花熏中袅袅逸出的烟看过去,郑琰的神色孤傲疏离。
“涵芝,如果你有一丝恨秦容顾,我希望你能帮帮我。”郑琰微不可闻的叹了声气,“他的祖母、他的母亲和他,对你和你的家人不算宽和。”
“呵……”周涵芝轻笑了一声,“献帝夜不能寐,起而痛哭,为杜学士立碑。读书时见杜学士一生白纸黑字写着,没有一丝诋毁。对这件事,你算我软弱罢,我并不想再提起。元后早已死了,我……就都把这些都算给秦容顾。”
周涵芝说完停了很久,郑琰扭头看向他,周涵芝一眨眼几滴泪顺着脸颊滑到了地上。含沧轩地上铺的是澄沙金砖,取白耳江最湍急处的净沙澄三年,一步步制作繁琐,寸寸比金,坚硬沁凉。
“所以,涵芝你会帮我,对不对?”
周涵芝忽然躺到了地上,郑琰赶快跑过去,却看见他睁着双眼,甚至眨了一眨。
“婚仇家私,毋混国谈。我恨不恨他和你的事没关系。”周涵芝抹了一把脸,“郑琰,地上很凉,你给我找被子来好不好。”
郑琰摇了摇头,伸出手想拉起他,周涵芝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似有千万言语,却一言不发。
“涵芝,我抱你起来,你别闹了。你躺在地上又凉又硬,想躺着换个地方。来,我抱你起来。”
周涵芝死死抠住隔扇,郑琰不敢用力拽他,无奈自己也躺到了地上。
“我不帮你。”周涵芝闭着眼睛道,“我不帮你……”
“你喜欢秦容顾,所以甘愿当他的狗?”郑琰的话不留qíng面,生生撕开周涵芝的皮ròu,周涵芝却恍若未闻。
“我躺在地上,是因为我有所求,正常人不会躺在地上。郑琰,你看见我躺在地上,咳,估计不想给我被子,而是想拉起我,因为躺在地上本就不对。你如今要我帮你,就是躺在地上要我给你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