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你去抢金叶?”李蒙问。
“是。”许老三又摇头,“也不全是。”
李蒙了然地点点头,“金叶是个幌子,你们其实还抢了一件东西,而且那东西比金子值钱得多。当年所有民间的金叶上jiāo之后,半路被劫,分成了三份。你和弟兄们一份,方大三个人占小。大头……恐怕是给了朝中那座靠山。”
许老三脸色已经很不好看。
“所以那件比金子更值钱的东西是什么?即使现在你不说,方大也会说。实不相瞒,水里是桥帮占头,地上还要看十方楼。”
“你们是十方楼的人?”许老三愕然道,转瞬也明白过来,赵洛懿这样的高手,是帮派里最想招揽的,他也不像一般穷得响叮当的散侠,对着百两白银能够无动于衷,与其说是淡泊,不如说是见惯了,看不入眼。
李蒙拈起茶杯,没有答话,只是喝茶。
一念之间,许老三有了判断,语气略带犹豫:“那此事,算十方楼的,还是算私下里……”
“那要看三叔想怎么个算法。”李蒙狡黠地笑了笑,多的不说。就这一句,能让江湖老油条许老三想明白,不好好合作,将来翻脸的,是十方楼。要是好好合作,那就算私下里,自然比给十方楼的酬劳少。在外面跑了这两三年,从前李蒙的老子也常和朝廷里的人打官腔,点到为止这件事,他比赵洛懿要清楚。而有赵洛懿在后面撑着,就算对方江湖地位再高,也要掂量掂量会不会被无声无息抹了脖子。
当然李蒙不想抹许老三的脖子,事qíng到这份上,他想知道的三件事,渐渐都露出了水面。一是许老三在朝中的靠山,李蒙心里大概已经有了数,最肥最容易产生缺口的,要么是吏部,要么是兵部。前任户部尚书为官清廉满朝皆知,而且十数年前,朝廷穷得快挂空了,不然也不会收缴金叶。十年内一两金兑二十四两银,大秦才经一场战乱,太平时候稍微高一点,朝廷收东西上去,都有一个特色,就是低于市价,加上金叶不是足质,漏下的可不是小数。经官吏层层盘剥,收归国库,还能有赚头。
日常百姓所用,普遍是制钱,就是铜板。
但如果要大量采买矿石、冶炼金属之类,合举国之力,要先有金子,才好向盛产铁石的东夷去买。
之所以想到这个,是因为许老三等人犯的这桩事和朝廷相关,再则,除了东夷流通金子,从北狄、南湄购入的货品,通行白银。
“必须维持与东夷的良好关系,否则军备疲敝,大秦国事堪忧。”这是李蒙小的时候,当时巡查督学到瑞州时,和他父亲说过的话。
当时李蒙就被奶娘带着在不远处玩儿蹴鞠。
谈的不是什么机密之事,只不过是些官场里人人都知道的通行大道。加上李蒙尚小,妇孺不足为虑,也没人留意。
这几日李蒙绞尽脑汁在想千元村的事,才算抓到一点苗头,牵扯出童年记忆来,颇后悔当年没好好跟着父亲多学,那时只想怎么逃课才好。
至于为什么怀疑到吏部而不是兵部,实则大秦多年动dàng,吏部尚书三年一换。能打仗的人坐镇兵部是惯例,因此兵部尚书即使空着,也不会随意顶个什么都不懂的文人上去。
又或者没有接触过吏部的人,倒是有蔡荣、陈硕两人,跟自己有点过节。李蒙自然而然就想到这两个人身上去了。
二是许老三老婆坟上埋的东西,估计也是有价无市,说不得还是什么朝廷在找的东西,暂且只作揣测。
三是一场江湖恩怨,怎么会惹来朝廷的人,虽然要打架是大大不妙,但也有一个好处。只要许老三的靠山露了面,就算许老三自己不说,来龙去脉也自可浮出。
“我把眼下江湖群雄、朝廷爪牙,都在遍寻不获的一件东西,放在了珑妹的墓室里。”许老三抹去额上冷汗,讪讪笑道:“这件东西,是我们所有人的保命符,本来是等纸包不住火了,才会取出。我也不想出面了,引来方大,是要借桥帮的手。没想到他连买主也一并带了来,新仇旧恨,恐怕难逃死劫。”
那一瞬李蒙心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想到了。
“是什么?”想到了李蒙却没有说,他盯紧许老三的嘴巴。
“是……”许老三眉心皱了起来。
“头儿!方大说不谈,让你jiāo出东西来!”于四风风火火冲进来。
两个女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他后面,于裙上反复擦被冷水刺激得通红的手,三双眼睛,无一例外,盯死了许老三。
“他还说什么?”许老三瞥于四一眼,“都这时候了,还不说实话!”
“三妹在他手里,说是,要您现在过去,否则就把姑娘的右手给您送来。”
许老三浑身僵硬,他目光迷蒙,似已经神游天外。
“于老四,你到外面候着,把村子里还能打的青壮年都集合起来,各自备好趁手的兵器,女人做饭。”
“做饭?”于老四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
“晚上整治一顿好的,给大家伙庆功。”李蒙脚上上了药,走起路来,脚底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只想把靴子脱下来扣到于老四脑袋上,免得他婆婆妈妈。
“听他的。”许老三一声喝令。
于老四接令出去找人了,两个大婶被赵洛懿挥退,赵洛懿走到许老三的面前,只见他脸色灰败,似乎此战还没打,就已经预备好了输。
“这么不带种,还要去招惹桥帮。”赵洛懿冷冷道。
许老三摇了摇头,“多年蜗居山中,想不到我许三也成了井底之蛙。方大只得三人,这数十弟兄都跟了我,真要是落败,只有以死谢罪。”
“三叔,不是说你,这是你和方大的恩怨,让三妹作饵,实在不该。”
“只有让三妹去,方大才会相信,真能胁迫我。”许老三一手捂住脸,颓然靠在扶手上,袍子挂在身上,皱巴巴像一大片腌菜。他的手掌顺势在脸上抹了一把,抬起眼睛看赵洛懿。许老三终是犹犹豫豫地问:“有一物,被称作焱钩,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凤阳王家庄庄主制的焱钩,朝廷买了一百二十多组,用以对阵北狄骑兵。”李蒙抢白道,“墓室里的该不是机关图之类……”李蒙想到和曲临寒才见面没多久,在曲临寒身上看见的焱钩设计图,说是嫡传弟子身上才能有。王霸只有曲临寒一个传人,曲临寒还没有传人,莫不是留了图纸下来,也可以算作一件无价之宝。被朝廷得了,就可以大量重复生产,要是被敌人得了,这东西就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差不多。”许老三哂笑道,得意中含着一丝浓稠的担忧,“那东西随户部官员秘密被送往中安,凑了巧,被我得了。”
☆、一三七
李蒙换了簇新的一身靛蓝长袍,手脚都上了药,裹上层层绷带,束发于顶,攒了个髻。
纤瘦的一截脖颈从领口伸出来,皮肤泛着一层薄红。赵洛懿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个东西,挂到李蒙的颈子上,红绳下面坠着一个指环,是李蒙他娘给他留的那个。
摸在手里还带着赵洛懿身上的温度,李蒙心头一暖,抬头看赵洛懿一眼。
赵洛懿即刻把头低了下去,李蒙抱着他的脖子,在他颈侧层蹭了蹭脸,才凑过去接了个吻。分开时他有一些微微喘息,胸中烧着一团火。
也许是和赵洛懿在一起之后,两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漫长的分别,包括在南湄的时候,也是马上就追了过去。而这次在李蒙的脑子里留下太多空白,这些空白在李蒙的感受里,是相当漫长的,因为未知,所以恐惧,带来不踏实的心虚感。
李蒙又一直病着,赶路,生病,到了许老三这里,更没有一刻可以彻底放松下来,甚至李蒙许多时候能感受到自己皮肤下面的血ròu在不由自主时时跳动。
李蒙喘息片刻,眼中浮出一层雾蒙蒙的水气。
赵洛懿又低下头去,扳起他的下巴,轻轻亲吻他的嘴唇,顺势握住李蒙的脖子,手从才整理好的衣襟滑了进去。
就在李蒙有点发软要滑到椅子下面去时,赵洛懿握住他的肩,让他站了起来,从身后抱着李蒙。
镜子里李蒙的脸红得不成样子。烧得也太厉害了。李蒙舔了舔被吻得红润的嘴唇,模模糊糊地想。
他看见赵洛懿凑在自己耳畔亲了亲耳廓,一股电流鞭碎他的脊骨。李蒙尴尬地将袍子往外提,赵洛懿就低下头去替他整理,最后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牵起李蒙的手,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许老三早已等在屋前,看见李蒙就笑迎上来。
“方大怎么说?”
村妇们在坝中架起数十口大锅,腊味飘香,引得人食指大动。她们一面挥舞着手中的大勺子,在大锅里搅动,一面偷偷打量这两个外乡人。
“师父!”曲临寒带着两个人过来。
“许大叔,这两位都是我的好友,请您一并也照看着。”李蒙说的是托勒,托勒则理所当然地受了,也不说什么,对许老三点点头。
“你放心。”许老三吩咐人把骧贤跟他娘带过去,骧贤嘴里还一直念叨许三妹,他每多念一声,托勒的脸就多黑一分,直似涂了厚厚一层锅底灰。
“放心,我就是去把她给你带回来。”李蒙郑重其事地拍了拍骧贤的背,让人把他带走。
就在这时,一声巨大的爆炸拔地而起。
烟尘滚滚自东方宛如游龙腾上天空,日头本来西斜,此刻被滚滚浓烟笼罩,仿佛夜晚提前降临。
许老三不由色变,连滚带爬的一个人奔到他面前,抬起脸来,却是正在安排布防的于四。于四不住声咳嗽,半晌才抓着许老三的胳膊,疾言厉色:“桥帮炸了出山的路,他们想从上面下来。”
许老三提起双腿发软的于四,往外走,李蒙等人紧随其后。
隔着相当的距离,许老三抬头东张西望。
漫过眼界的荒糙丛生,斜刺刺从陡峭的山壁上生出,叶片枯huáng,遍目荒凉。
隐没在糙丛后面的,是乌黑冰冷的兵器,士兵没有刻意隐瞒,号衣上的红色布条满怀恶意彰显出来。
“看来是熟人。”一个人影在李蒙清澈的眼底掠过,虽然隔得很远,但他看的很清楚,也很确信,就是他来了。
“东面、南面是朝廷的人。”于四急道,“看来方大已经报官,狗官不值得信任,我早就说过……”
许老三大掌一挥,“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有退敌之法?”
霎时于四将嘴闭了个紧。
“无妨,于四哥,方大说怎么谈?”
“他们会从上面放下绳梯,在咱们的地方上谈。”一抹狠绝闪过于四带着伤疤的脸,“在咱们的地盘上,再不济还有一个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