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忘了,他们手里也有一个人质。”一旁许老三的亲信说。
“他们准备了滚油,看,那些是油桶。”李蒙指给周围站着的人看,另外一边,弓弩手匍匐在地,箭在弦上,“要是我们轻举妄动,现在出去的路被堵死,就是瓮中捉鳖。不想当王八,就好好谈。”
于四脸色铁青。
许老三看了于四一眼。
“知道了。”于四粗犷的声音答。
谁也没想到,会是方大一个人下来,知道是在村子里谈,李蒙稍微安了点心。他不担心真的会自上而下发动总攻,他们是要东西,不是要屠村。于四不知道这个,李蒙却知道得很清楚,何况他看见了一个久违的仇人,印象里还残存被他派人追捕的记忆,虽然很是模糊。
可能是因为当时将赵洛懿给的定qíng信物jiāo了出去,才会记得那么清楚,是把玉佩jiāo给了蔡荣。赵洛懿的玉佩,是皇家之物,蔡荣必然认识,再派人来追查自己。
当年蔡荣要李家都为他的儿子偿命,李蒙就已经明白,他不会放过自己,人的执念没有那么容易打败。
这次不管是巧合蔡荣也来了,还是他是为杀这世上最后一个被迁怒的李陵的儿子,有赵洛懿在身边,李蒙并不觉得害怕。
想到这里,李蒙侧抬起头。
赵洛懿杵在他的身后,像是有所感应,低下头来看他。
看赵洛懿靠前了一步,李蒙连忙摆手。
室内还有许老三、曲临寒,许老三的四个亲信,帮许老三说话的老头,李蒙可不想现在被赵洛懿亲,太不好意思了。
方大好整以暇地坐下,他一个随从也没带,无视众人的敌意,安然入座。
妇人端茶过来,方大接了,并不喝,只是笑着以盖子撇去浮沫,一张皮笑ròu不笑的脸隐藏在热腾腾的白雾里。
“想不到,久别重逢,你老兄可是老了很多啊。”方大抬起眼,只看许老三一个人。
“返璞归真,田园之乐,有另一番自在。”许老三道。
方大抬起手,手中抓着茶碗。
“方大!你不要太放肆!”于四提着刀倏然起身,双目怒突。
方大一边眉梢短促地扬起,旋即恢复如常,只是连盖带碗,于一声脆响之中摔了个粉碎。
“滋滋”声响,地面激起一片白沫,迅速翻腾。
“于四!”许老三脸色难看至极,指向门帘,他微有了肚腩的腰身不住震颤,声音也失了平稳:“给我出去!”
“失礼了。”待于四不甘心地走了出去,许老三向方大抱了抱拳。
方大漫不经心摸出一方丝帕,显然是女子所有的东西,他的手指在上面缓慢摩挲,轻慢地擦了一会儿,方大抖开那帕子,重新叠好。
短短片刻,许老三已经变了脸色。
“方帮主,半月不见,不知道三妹qíng形可还好?”
方大转过头来,佯装疑惑的眼神将李蒙从头打量到脚,猛地一拍后脑勺,“是你啊,侄女婿。”
李蒙笑了笑,也不辩驳。要不是看方大和许老三还没进入正题就要gān起来了,他才不惹这身骚。
“别说,许老三,你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得了珑妹。珑妹又给你生了个标致的闺女,还心灵手巧的。”方大将手帕收起。
许老三嘴唇动了动,憋出一句话来:“承你吉言。”
“侄女婿,我看你qíng形可不大好,要不是你手脚慢,我那侄女也不会关心则乱,带我们找到这里来。”方大看许老三,慵懒道:“老三哥,这个事qíng也是时候大家平均分配。你放心,兄弟我不会占你半点便宜,也没有那个必要占你的便宜。”
“我早知道你惦记着,是我找你来的。”话说到这个份上,许老三也不再隐瞒,“听说你为了找我过去,很费了一番功夫。既然现在故人重逢,大喜之日,就该先给李小兄弟解了毒,再谈别的。”
“不急,还有好几天才会全身爆血而亡,在那之前吃下解药都行。还是咱们俩的事先了结再说。”
“方帮主说得是,这山里的人现在要出去无门无路,还能不由得帮主说了算?”
听见李蒙说话,方大转过去看他。
“许三叔已命我同方帮主jiāo涉,我代表他的意思,闲话就不要多叙了。”李蒙看向许老三,许老三拱手相让,直接带着千元村的人出去了。
方大对着许老三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气势,想必旧仇没了,又添新怨。李蒙对这个不感兴趣,等人都出去了,李蒙让赵洛懿去吩咐茶,片刻后,茶上来。
“这次是好茶。”李蒙先喝了一口,打趣道。
方大根本不把李蒙放在眼里,也没了先前的敌意,轻呷了一口,眉心微蹙,接着放平。
“山里是出不了什么好东西。”
“是吗?”李蒙笑道,“我倒是觉得,山里的野趣很有意思。方帮主千不该万不该,把朝廷的人也叫来,您是不是忘了,东西还在许老三的手里,除了他谁也不知道在哪里。”
方大脸色一变。
“您应该已经换了少说百八十种方法,拐弯抹角也好,直截了当也罢,也没能从许三妹那里问出来她娘的坟在哪里罢?”看方大的难看的神色,李蒙知道自己猜对了,又道:“因为这件事,只有许三叔一个人知道,他的保命符,会让别人握着?连亲闺女都不行,何况是背叛过弟兄。”
“我今天来,不是来听这些屁话的。许老三叫你和我谈,是想让我死了心而已吗?我就不信掘地三尺,挖不出珑妹的坟来。”方大咬牙切齿道。
“为什么,千元村避世在此,农耕狩猎,自给自足,还要留一条通道通往外界呢?许三妹这十数年,从来没有离开过千元村,那这条通道,是给谁用的?”李蒙顿了顿,喝了口茶,给方大想清楚的时间,斟酌着差不多了,才直视对方,说:“要是就在千元村里,我相信帮主有掘地三尺的能耐,要是压根不在此地呢?”
方大两枚眼珠顿时乱转起来,半晌,他生硬地挤出话来,“即便找不到,大不了是不要这个钱。”
“你没找到蔡荣之前,这是个好路子,千不该万不该,你找了条吸血蚂蟥。蔡荣为人,无赖泼皮,朝中无人胆敢招惹。他可是睚眦必报的人,当年他的儿子死了,瑞州知府为保城中百姓没给他开门。这个知府,后来升任刑部尚书之位。”看方大脸色一忽儿白一忽儿青,李蒙慢吞吞地问:“摄政王时候那个李陵,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吗?”
方大呆若木jī地坐着。
“要是蔡荣找不到他要的东西,当年做了假的许老三固然可恨,连一个帮派头目都敢驱策起他来了。”李蒙抿着唇笑了笑,后话不便再说,只是垂下了眼皮,当讲完一个笑话。
☆、一三八
方大站起身,手负在身后,手指不住摩挲。
李蒙好整以暇地看了一眼茶碗,赵洛懿端着喂李蒙喝了两口,自己也渴了,也喝两口。
“那怎么办?”方大这话问得充满犹豫,看李蒙的眼神也充满了不信任,只是迫于蔡荣yín威,不得不有此一问。
“那得请方帮主说几句实话了。”李蒙笑道。
方大坐下,掌中冷汗直冒,眼神游移不定,额上抬头纹如同树纹般深刻起来,显然,他已十分后悔通知了蔡荣。
“你、你问。”方大面如金纸,哆嗦着嘴唇,不看李蒙,只是发愣地盯着地面。
“蔡荣和你谈定的条件是什么?”
方大头部微微颤动,过了会儿,脸上那种空白渐渐消失,眼神也清亮起来,是勉力定了神下来。
“许老三当年打发我们三个,如同打发三条丧家之犬。这些年朝廷对河运的管束愈严,桥帮不过是个瘦死的骆驼,空架子而已,赚不到什么钱。要养上下千余人吃饭,当年我们所得,都给了李帮主,恰好够填补当时桥帮的负债罢了。”方大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望向李蒙,“李帮主对我们有庇护之恩,也是亏他提拔,否则,我做梦也不敢想,这辈子能成为桥帮的人,不仅如此,还坐着这个位子。”去了qiáng撑的chūn风得意,方大一手支着皱纹遍布的额,“我实在不想,一无所成。”
他深深吸气,沉声道:“桥帮无论如何不能毁在我手里。”
“不错,我与许老三有旧仇,他抢走了珑妹。我曾放话要把珑妹夺回来,但现在珑妹已经去了,说什么都没用了。这些日子许三妹在我那里,没受半点委屈。”提及许三妹,方大笑了笑,“她和她娘一般地不讲道理,莽撞蛮横。当年就是这股劲头,我们这帮子粗人,十个有八个成天眼珠子都黏在她身上,跟着一帮大老爷们儿走南闯北,从不肯让人分担半点。要是谁想帮她搬东西,除非脑袋瓜子不想要了。”
方大看着李蒙的眼神坦坦dàngdàng:“我只想拿回自己应得的那份报酬。许老三有妻有女,现在又要续弦,我没有妻子,更没有儿女。前半生我掏心掏肺对从前那帮弟兄,后半生——”他长吁一口气,“我不想辜负李三刀的托付。我要让桥帮的兄弟都过上好日子,走出去能挺胸阔步,让江湖女儿能以嫁给桥帮的小伙子为荣。”
说起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李蒙是官宦人家的少爷,和自小就受惯了穷的làng子不同。在李蒙看来,烟波江上能在画舫中坐着,有佳人相伴,有美酒入喉,不比喝最差的劣酒少逍遥多少。
jīng神上的束缚,不因为外物而改变,心胸开阔痛快了,喝什么酒都一样,但在有得选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喝百年女儿红一定要去喝兑了水的烧刀子呢。
方大苦笑着喝gān了茶。
“三叔已经和我说了,你们劫走的东西里,有一样宝贝。想必不是那些金叶,何况当年金叶已经分了,估计也都在日常的花用里,跟你带走的那笔一样,已经是江入大海,无迹可寻了。那件东西,你找了个买主,是蔡荣。”
“是,只要许老三jiāo出东西来,后面就不关我的事了。蔡荣是他的关系,当年是托了才是个羽林卫副将的蔡荣,拿到大内的令牌,层层找到地方官员,才办成了这件事。虽然那时蔡荣自己官位不高,但他是近臣,地方岂敢不卖大内的面子。依仗蔡家的势力,他父亲的门生遍布大秦每支军队,这些军人最看重同过袍泽的qíng分,钱还未必看重。”
李蒙点点头,“那这件东西,是什么?”
方大一咬牙,道:“是凤阳王家庄的宝贝,王霸毕生的心血。”
“百兵谱?”起初李蒙猜的是焱钩图纸,被许老三否了,已经隐约有了想法,这时看方大点头,心里的震动已经大减。
“当年你们没有将这东西上jiāo给蔡荣?”
“大概许老三认为,做了这件事,会被朝廷灭口。”方大喃喃道,“又或许,他也是看中了这是件无价之宝。不仅朝廷在找,连稍有点野心的江湖门派也都在找。传言中得到百兵谱,就可以制出能夺人xing命于百里外的神器,谁不想据为己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