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三脸色变得很是难看,胸口激剧起伏,似乎有些喘不过气。
骧贤的母亲素手jiāo叠,像是一幅出尘绝美的画像,玉立在远处。
许老三看了她一眼,视线还未及收回,听见方大的声音在问:“你还记得,对珑妹说了什么?”
许老三仿佛做出了决定,他转过来坦然注视方大,答道:“上穷碧落下huáng泉,三哥竭尽所能,即使要豁出xing命,也护你周全。因为你的命,比我重得多。”
“江湖险恶,要是有一日,珑妹先行。”
这一句语气婉转,连充满怨恨的方大也放缓了声调。
李蒙看出来,他是在模仿许三妹的娘说这一句。
“三哥不会让你孤单,处理好牵挂,便随你而去。”
“别……”方大眼眶微微发红,整个身躯略有颤抖,他的目光仿佛穿破这个幽暗的地窖,回到当年,“她当时,捂住你的嘴,不让你再说。然后她看了我一眼,向我行礼道谢,便义无反顾随你而去。”
方大眼中充血,隐含泪光,对许老三怒目而视,斥责道:“如今你居然要续弦,从许三妹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我才知道,多年未了你也不着急的恩仇,怎么这时候你会主动来找我。还不惜以珑妹的女儿作饵,你以为我会伤害她的女儿?我没有你这么无耻。”
许老三长长叹出一口气,周遭人不可思议的目光已经不让他感到耻rǔ。
“当年珑妹留下一个女儿,那是她的牵挂,也是我的牵挂,我自然要抚养她长大成人。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那时珑妹难产,最后抓住我的手,想说的话究竟是什么。她还没能说出来,就已经走了,却始终没有闭上眼睛。”
方大冷笑一声:“她就是知道你不会践诺,才死不瞑目!珑妹比我们都看得清,可惜qíng字误人。”
“不,她是害怕。”许老三失神地想着往事,良久,刚张开嘴。
“等一下。”赵洛懿沉稳的声音刚一出。
方大即刻被“死过去”的蔡荣掀翻。
“许老三!”方大倒在地上挣扎,还在叫许老三的名字,“你们他妈的商量好骗我!”
“……”无辜的许老三被身后一股猛力撞开。
紧接着兜头一盆没凉透的液体,从蔡荣头上浇到方大身上,方大两个手被蔡荣死死按着动弹不已,蔡荣要是放手就会立刻被方大这个不要命的掀翻,鼻子里闻到奇怪的气味,也不敢轻举妄动。
“……”方大气得浑身发抖。
许老三走前去看,看到方大身上的炸药打湿透了,松了口气,和颜悦色转过身来朝众人道:“没事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我告诉你许老三,你摊上大事了!今天老子非恁死你不可!”随之方大一条腿猛地发力,还没踹到蔡荣的后脑勺,蔡荣快反应地向后一坐。
李蒙简直有点没眼看了,一个征伐沙场多年的将军,一个江湖大帮的帮主,打架打得满身尿,还像孩子一样意yù互殴。
赵洛懿走出来打圆场:“没事了,上去吗?”
“你们上去啊!上去我马上下令点火!”
蔡荣怒不可遏:“你当我的兵都是白吃gān饭的吗!给我闭了!蠢货!”
“蔡将军!我们才是一起的!”方大忍不住大叫道。
蔡荣眉峰拧起,想了一会儿,破口大骂:“滚蛋!只有陈硕和我一伙的!”
“陈硕来了就不好办了,得尽快离开。”李蒙走去提醒许老三。
许老三也浑身一激灵,拱手道:“一本烂账,让你们看笑话了,作为报答,待危机过去,我许老三定有重谢。”他一副看淡了的模样。
李蒙知道,是和许三妹的娘那些往事触动了他心里隐秘的过去,每个人都有一段想忘又忘不掉的回忆,回忆固然珍贵,却不得不被时间推着朝前走去。
这也是一种无奈。
李蒙打哈哈笑道:“三叔太客气,这里有别的出去的密道吗?”
方才李蒙看了一圈,认为只有从上面出去,但如果从上面出去,仍然是受制于人,只要从山上点火,眼前混乱的赢面就会化为乌有。
“有。”说话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老卢咳嗽着拄着杖往南面兑的gān粮走,他毫不顾惜地戳破麻袋,稻米从中如同雪白的泉水涌出。
拐杖挑出一个个空瘪的麻袋,到第十个,才看见后面掩埋的是一个灶台,灶台侧上方,同样被麻袋堆得密不透风的墙体上,一块很深的黑色。
老卢点燃一支烛,靠近墙,照出来一个dòng。
“这里是为了以防万一备下的藏身之所,这是烟道,从这里可以爬出去。”
李蒙脸上的表qíng已经完全是叹为观止了,又觉有些难言的悲哀,这些人当年也曾经过过逍遥自在的日子,最后虽然有了钱,却也不得不躲躲藏藏,不敢出山,为了逃生,准备这许多隐秘的通道。也许这十多年,千元村的人从未有一刻真的自由过。
“等等。”蔡荣的声音响起,他提着方大起身,像喝醉酒一般,脚步虚浮地走来。
许老三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许三,便宜不能让你一个人占尽了。只要还在大秦,那东西你带着,还是一句话,没有用。就算你带去别的国度,为了一本自己不能用的破东西,悬心一辈子,有什么好?”蔡荣近乎和颜悦色地劝道。
许老三却揣起袖子,正色道:“将军,这回你猜错了。东西小人不会要,方才已许给赵大侠作为谢礼,将军要,就不该再找小人了。”
蔡荣一脸难言的复杂表qíng。
“哈哈哈哈。”方大眼珠转了转,忍不住放声大笑。
李蒙却变了脸色,“这个我们不要。”
“对,不要。”赵洛懿揽着李蒙的肩头。
轮到许老三一脸难看,待要说什么时,人群中有人忽然颜色大变,趴到地上去。
蔡荣一愕,旋即一笑:“许三,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朝廷的东西,给你做了这么些年保命符,做人,不可太贪。”
“头儿,人很多,现在就得走。”
人群顿时有些喧闹。
老卢拐杖在地上拄得咚咚两声,深陷的眼盯着许老三:“不是老大哥要说你,这一次,是你亲手葬送了千元村的宁静。”
许老三抿紧着唇,待要辩驳一句。
“赶紧走!”李蒙一声大叫,有着共同过去的江洋大盗们,这才醒悟过来,在许老三和于老四的指挥下顺着烟道往外走。
蔡荣和方大被安排在最后。
赵洛懿在一旁斜靠着颠石子。
“赵大侠,久仰大名,咱们这可算握手言和了?”蔡荣自觉脖子上的脑袋稳固得很,与赵洛懿搭话。
赵洛懿在眼前瞄了一下石子。
蔡荣又道:“不如结拜成兄弟,为朝廷效力如何……”
话音未落,蔡荣又被点了xué。
“你带着他。”赵洛懿看了一眼方大。
方大粗喘着气,茫茫然地叹了一声:“我不想活了。”
赵洛懿哦了一声,从地上捡起一把刀。
“算了,还是活吧。”方大看他来真的,没来由一阵心慌,赶紧扶着蔡荣跟上逃难大部队。
☆、一四二
冗长的暗道,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难言的cháo湿气味。
“当心,石子割手。”赵洛懿跟在李蒙后面,低沉的声音提醒道。
一路上众人都是无话,谁也不知道爬出去之后是什么光景,隐约有股沉重的意味蔓延。
“到啦!”打头的人一声惊喜大叫。
“不要着急,上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人。”许老三下令。
一段格外漫长的沉默之后,所有人都听见那人回话:“没事了!外面没人!大家快上来!”
李蒙回头看了一眼赵洛懿,在黑暗里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
先爬出dòng外的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休息,个个喘着粗气,又累又饿,这时已经是半夜,天已全黑了。
“现在怎么办?”有人问。
“蔡将军。”许老三走来,蔡荣气哼哼地不想说话,看了一眼赵洛懿的方向。
许老三赔笑走到赵洛懿面前,长身一揖:“请赵兄为蔡将军解开xué道。”
赵洛懿看了眼李蒙。
李蒙简直哭笑不得,点点头。
只见赵洛懿高大的身形笼罩住蔡荣。
那一瞬间蔡荣有一种被人扼住咽喉的压抑感,旋即赵洛懿蹲下来,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张英气勃发的脸,却带着不属于他见过的武官,武官们多少带着点收敛,而眼前的人,浑身带着森森寒意,那是杀气。
当赵洛懿的手指点到他的身上,蔡荣身体松弛下来的瞬间,察觉到背上俱是冷汗。
“蔡将军。”许老三恭敬道。
蔡荣起身,本想拍gān净身上,但一身湿哒哒的不知道淋了什么,此刻还没gān透,拍得一手粘黏的泥灰。顿时不悦地拧眉,粗声粗气道:“说!”
“我想清楚了,不属于我的东西,占着也没有用。”
蔡荣眉头舒开,这一天遇到的都是什么倒霉事,回去要上相国寺烧他三炷。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想清楚就要有行动。”
“是,不过东西不在这里。”许老三说,“蔡将军要是信得过,说一个日子,我派人送去您的府邸。”
蔡荣将信将疑,腮上粗糙的皮肤禁不住抖动起来,“说得轻巧,要是你跑了怎么办?”
“我还带着这些弟兄,能跑到哪里去?”许老三看上去真的想明白了,眼神澈亮,那股浑浑噩噩的样已完全从他脸上消失。
如果还在撒谎,那此人真可谓演技高明。李蒙暗暗地想。
忽然许老三转过来看赵洛懿,看完看李蒙。
李蒙脖子一缩,咳嗽两声,拱手道:“三叔有何吩咐?”
“十数年前,许老三做了一件错事,延祸至今,本只是我一个人的过错。退隐山林之后,兄弟们也都娶妻生子,如今拖家带口,想求一个安稳的所在。”
李蒙看势头不对,忙上去相扶,不让许老三下跪。他就知道这许老三为了脱身,早就没有什么膝下huáng金一说,先给方大跪了,现在连自己这个小辈也肯跪,无非是知道,赵洛懿听李蒙的。
“三叔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
“没钱没地方住,天大地大,却没有容身之处。里头滋味,没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方大累得浑身酸痛,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眼望漆黑苍穹,容色沧桑难言,“有如丧家之犬,孤魂野鬼,游dàng在冷冰冰这人世间。”他声调陡变,尖锐的一声长叹。
荒糙丛生的四野之中,仿佛真有鱼虫shòu鸟发出应和之声。
凌厉寒风如同一把毫不容qíng的篦子,篦清参天大树的英冠,篦清每一根生长在罅隙之中的野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