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三不理会方大说话,向后退了一步,不顾李蒙的意思,还是给他直突突跪下。
“三叔……”
“我许三这辈子没做几件好事,看在小女救了你一命,你也叫我一声三叔的份上。想请你向楼主讨一份恩德。”
李蒙知道他意思,不过这个山芋太烫手,他不大想接。许三妹救了他一命,他也为了许三妹差点搭上一条命,事实上这一命的恩qíng已经还尽了。许三十数年前能在朝中搭上线,把那么大一件案子压下去,自然也不是什么单纯角色。如今重提旧事,俱是片面之词。李蒙心底里确实谈不上对他有什么非救不可的想法。
“师父,你看……”李蒙转过头去看赵洛懿。
赵洛懿此时拔出烟枪来,闲闲捻一撮烟丝,摁进烟斗里。
“不行。”赵洛懿接着烟嘴吧嗒吸了一口,白色烟气弥散在冷冷的夜风里,“朝廷一直盯着十方楼,收了你们,等于肃临阁要收了我们。许三,你这个人,薄qíng狡诈,不算好汉。”
许老三面色倏然铁青,转而发白,低头讷讷道:“是。”他猛地抬头,“我的错,我一个人担,这些老小,都是跟着我才……”
“三哥!不必求他!天下之大未必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找一处山林,我们一样可以重建千元村,我们有手有脚,只要大家在一块儿!就不怕没地方活下去!”一个汉子叫道。
“住嘴!”许老三面色yīn晴不定。
千元村十数年的宁静究竟怎么回事,只有许老三知道,花了多少银子在里面打点,托了多少关系。别的李蒙不敢说,当地的知府一定是打点过的,而要打点一个支付衙门,得从下到上打点,门房都得塞十两不止。
千元村众人生活得也不算富裕,想必这事也只有少数人知道,当年那些金子,花在打通关节上的必然不少。大秦如今官制,知府以下地方官连任最多不过三年,欺上瞒下的勾当越往下办起来越娴熟,真要败露,推说一句才到任不知道便是。
“我会把东西jiāo出来,蔡将军。”许老三膝行至蔡荣面前。
蔡荣厌恶地转过脸去,听见一声“蔡兄”,顿时浑身一凛,不待许老三把话说完,当胸就是一脚。
这一下村民中有人提刀就要上来。
“我看你们谁敢动!”蔡荣怒喝道,一整日积攒的怒气随之发泄出来,“许三,这些年我蔡荣可亏待过你?要不是给我的面子,你能活到现在?你跟我说的什么?你不知qíng?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从北狄王的断魂刀下捡回一条命!”
蔡荣气得来来回回走动,冷笑了一声:“谁他妈能想到是你骗了我,许三,你是好本事。”蔡荣抖着手指,直指李蒙,“他也欠了你一条命?王八羔子,老子欠你那条命早八百年就还清了,你手底下六十个人……”
“六十六。”许老三低声道。
“对,六十六个,都是老子救回来的。”蔡荣猛然一掉头,看向方大,睨起了眼,“还有你!”他急促喘息着,额上青筋bào突,“还有你,你那三个!他娘的,你们欠老子的命,怎么不还?就要半本书,要半本书都不给,半本书都不给我,我他妈是你们的救命恩人,是你们的老子!啊?你就找人来对付我?”
“蔡兄,许三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伙被活活烧死……”
“我他娘的不能吓唬吓唬人吗!”蔡荣气得直跳,“我他妈点火了吗!”
“……”那时候蔡荣是确实要下令点火,火油也不是假的,不过李蒙想了想还是不掺和,李蒙肩头搭上一只手,他回头看了眼赵洛懿,赵洛懿烟吸完了,深沉的目光注视着他,李蒙朝他怀里靠了靠,握住他的手。
“饿了吗?”赵洛懿凑在他耳朵旁问。
“有一点。”李蒙答道,嘴里就被喂了一块东西,香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开,是松子糖。李蒙边吃糖,边四下看,找到一块刚好能坐的石头,让赵洛懿排排坐着。
“蔡兄!”许老三重重一声。
蔡荣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深吸两口气,稍微定了定神,摊出手去:“东西还来,不说什么了,你们都给我滚蛋。”
“确实不在此处……”许老三话音未落又被狠踹了一脚。
这时从旁跑出个紫裙子的女人,扶起许老三,是骧贤的娘,她脸色发红,似乎有些生气。比划了一会儿手势。
蔡荣无礼地摆手,怒道:“看不懂!”
女人低下头,自怀中取出一件东西。
蔡荣挥到半空的手被她一把拉住,执拗地非要他看,蔡荣极其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脑子几乎要炸了,大呼:“老子硬是遇得到哦!”
“……”李蒙看见了一枚赵洛懿的同款定qíng玉佩,从自己怀中扯出那条红绳,果然是同款,顿时才放在嘴里的松子糖滚进咽喉,呛得他咳得停不下来。
待缓和下来,李蒙面无表qíng地看着赵洛懿:“你爹身体很qiáng健嘛。”
“……”赵洛懿自己也很无语。
哑巴女人看蔡荣认出东西了,一把夺过玉佩,仔细收起,才去把许老三扶起来。
蔡荣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
“将军得饶人处且饶人,当今圣上喜怒无常,再怎么样也是骨ròu相连,会不会一怒之下把将军的战功赫赫都抹了,还真不好说。不过有一件事肯定,便是薛太后想必乐见其成,薛家的子侄,还排着队等着进中安城享福呢。”李蒙这时站了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手。
“三叔,你们可以到十方楼暂住,不过把那半卷书奉还给蔡将军之后,就要离开。”李蒙转而去看蔡荣,蔡荣眼神狠厉,李蒙也不是傻的,他知道他转的什么念头。反正天子不知道自己还有流落在外的一个弟弟,直接把这女人和骧贤一并杀了,什么事都不会有。
“蔡将军,我师父还在呢。”李蒙笑道。
蔡荣僵硬的脸笑了起来:“许三,这次你可不许再骗人了。”
“自然,自然。”
“放心,我们会把这六十多个人安排在十方楼瑞州分部,托给楼里人好好照料。”
蔡荣嘴角动了动。
“说实话你们抢来抢去那破玩意儿,对我们没什么用,而且只有一半,拿来gān啥,上厕所么?”李蒙揶揄道。
“那就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待在这里等着生儿子不成?”李蒙说完,把自己人都招呼过来。托勒牵着骧贤,在哑巴女人面前,骧贤死活不让他握着,没想到小子算有力气,挣脱以后,整个人躲到李蒙后面去了。
曲临寒则bī着蔡荣,以免被认出来。
就在这时候,被风chuī得簌簌作声的糙丛里渐次点起了火把,光点从一而百。
“蔡将军!”许老三顿时慌了。
村民簇在一起,纷纷亮出兵器,但不成章法。
不远处渐渐显出一匹高头大马的影子,枣骝马上坐着一名将领,一身沉重黑甲,手提一杆红缨长|枪。
刀刃旋转,寒冷白光之中,弓箭从火把阵中架起,直接瞄向人群。
蔡荣浓眉倒竖,沉声道:“陈硕,我奉圣上旨意在此办案,你此举,是想越俎代庖不成?”
“哦。”陈硕淡淡道,“我也是奉旨查案,不知蔡兄办的是哪一件。”
一时间蔡荣没法说话。
李蒙心念电转,不能说是金叶的案子,那案子已经销了,翻案不可能是奉旨。百兵谱也不行,在闲人居时,皇帝已经下令让霍连云继续去查,陈硕是肃临阁的人,霍连云是肃临阁的头头,那自然陈硕是帮霍连云办事。
“蔡将军在追查百兵谱下落。”
人群中一个少年答话。
陈硕认出李蒙来,他眼睛眯起,仿佛是在笑。
“蔡兄,这回可不是兄弟在越你的俎了。”陈硕手中长|枪高举,铿然下令:“都拿下!”
“反抗者一律she杀。”陈硕冷冷俯视一身láng狈不堪的蔡荣。
“都不要动,这位将军不会杀你们,放下兵器。”李蒙大叫道。
许老三立即命令村民束手就擒,他已是病急乱投医,逃了一整天大半夜,再也没力气逃。只得信李蒙能帮他们脱罪,东西也还在自己手上,还有筹码可以谈判。
许老三想不到的是,入狱两日后,他的人就都放了出来。
☆、一四三
两天前的深夜,陈硕的兵一共抓了百来号人,连村民的妻子小孩一起抓,之后就地征用当地知府的衙门安顿下来。
李蒙和赵洛懿关在同一间,曲临寒早已经睡着,托勒无聊地趴在地上,一只耳朵贴地,不知道什么怪癖。
李蒙想说点什么,同甘共苦之类的,就是想逗赵洛懿,一会儿钻在他怀里作要睡觉的样子,又睡不着。李蒙的脑子里绷着一根弦,他的身体已经很疲惫,jīng神却又很亢奋。
就在李蒙翻了个身,去摸赵洛懿的下巴时,外面来人了。
曲临寒还没醒,托勒看着他们两个被人带走。
到了,李蒙一看,是知府衙门。这种地方李蒙很熟悉,当初他爹在瑞州做知府,也这样,府衙后面是知府大人的居所,加上左右花厅,皇帝巡视时下榻的地方,给外地来巡视的官员住的地方,前前后后加起来,容纳个两三百号人没什么问题。
家丁在前推开一间亮着灯的屋子,里头坐了个人,陈硕一身白衣,勒一根黑色的腰带,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拈茶杯。
门在后面轻轻掩上。
“坐吧。”陈硕看完了一页,才放下书。
李蒙还是头一次这么近,在这么放松的场合里见陈硕,陈硕像要就寝,衣着整洁却简便,全一副儒将做派。
李蒙不坐,回头看一眼赵洛懿。
“赵兄。”陈硕叫道。
赵洛懿这才走过去,与他对桌坐了,李蒙挨在赵洛懿身旁坐下。他们两个好像不仅认识,想起来,陈硕对自己还有救命之恩,是他托赵洛懿去救的自己。李蒙心qíng愈发放松下来。
“多年不曾亲近,赵兄变化很大。”良久,陈硕才说。
赵洛懿道:“彼此,如今官场之道,你也娴熟得很。”
陈硕似笑非笑:“你们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朝堂,也是一样,不得已的时候更多。稍不留神,就是满门的xing命。靖阳侯记挂赵兄,得了空还是上中安城走一遭。”
赵洛懿捏起杯子,那杯在他手里缓慢转圈,他没说话。
“陈将军。”
陈硕看见李蒙站起身,脸上有片刻动容,看着李蒙对着他磕了个头。
“当年多谢将军出手相救。”李蒙正色道,又磕了两个头。
“我与李陵,也算共事多年,兔死狐悲罢了,举手之劳,不必言谢。”陈硕示意李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