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更天,将军府里依然灯火通明。
手负在身后,陈硕在中安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外面焦灼地走来走去。
随一声轻响,门开。
陈硕迎了上去,见是小童出来,难掩失望,朝他身后伸了伸脖子,确认他身后确实没人跟出来,恢复镇定,神色如常地问:“南冲君今日可有所获?”
“师父以心头血卜卦,需要时辰jīng确演算,请将军不必在这里等候,一旦有了结果,师父会派人通知将军。”
陈硕嘴唇嗫嚅,又把话吞了回去。
“那有劳小师傅。”
小童略一点头,就走回门内,门在陈硕眼前毫不留qíng地掩上。
“派人守着,一有消息,立刻通禀。”十数名士兵留在小院外巡逻。
陈硕匆匆赶回府中,侍奉的随从侍候他睡下,他几乎一沾chuáng就睡着,卯时不到忽然浑身一阵抽搐,醒来之后,想不起梦中梦见了什么,便又让人服侍着匆匆往宫里赶。
下朝以后,有霍连云身边的随从来请他晚上到府赴宴,霍连云的侯府在灵州,中安城有一处才改建的府邸,自打老太君被接进宫,霍连云或者被太后留宿宫中,或者出来就回那处西郊的宅子。
陈硕对这些自然了如指掌,他点点头,拜帖拈在指间,轻不可察地点点头:“知道了。”
☆、一七三
门开。
霍连云抬头瞥一眼陈硕,下巴扬了扬,下人便接过将军才脱下的毡帽和大氅,带上门出去。
“还在下雪?”
“有一点,不大。”陈硕鼻子冻得发红,呵出的气凝结成白茫茫一片。他走到火盆前,将手置于上方,烤了一会,两手jiāo互搓了搓,从一旁盒子里拈出些香木屑,炭火瞬间烧得通红,将木屑灼成灰烬。陈硕凝神看了会,才入座。
“找你来有点事。”霍连云久久看着陈硕,仿佛从未将陈硕看清楚过。
“何事?”陈硕一条腿翘起,很是坦然。
“宫里钱公公jiāo给本侯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
陈硕眼神狠狠撼动片刻,低垂的头缓缓抬起:“什么东西?”
霍连云侧转头,从桌上抓起一本书,掷出当时,陈硕眼睛一眯。
就在书劈头盖脸砸来时,陈硕稳稳接住了那蓝皮的册子,斜瞥一眼,沉默不语。
“陈硕,你没有什么,要对本侯说的吗?”
那一瞬陈硕眼里掠过几丝怅惘,最后茫然地转向霍连云:“属下没有做错。”
“你还知道是属下?”霍连云咬牙切齿道,他站起身,几步走到陈硕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想看清楚这张儒将的脸底下包藏什么祸心,霍连云的眼眯起,眼睑抽搐,忽然笑了起来,颤抖的声音质问陈硕:“你到底想做什么?本侯的委任令你想签就签,出了事本侯顶着。但不是让你瞒着本侯谋私的。”
“私?”陈硕自嘲地笑了笑,“属下与侯爷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管对旁人而言是怎样的私,于侯爷,只要于属下有利,便是对霍家有利。”
“你放屁!”霍连云气得脸色发白,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你知不知道要是截下这东西的不是我,是太后,是薛家任何一个人,不出一个月,你陈硕一手建起的基业,顷刻就能化为灰烬。你陈硕何时成了今日这等鼠目寸光之辈,我要是早知道……”
“早知道便不会做属下的屏障了?”
陈硕的话一出,霍连云顿时脸色苍白。
不会,他还得和陈硕绑在一起,赵家天下如今薛氏专权,外戚占据半壁江山。
“要是我们不绑在一起,无论是霍氏,还是属下的将军府,早就成了史书上写的叛臣。”陈硕云淡风轻地说,“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
霍连云鼻翼翕张,愤怒地瞪视陈硕,对方却无动于衷,他只得原地走来走去,每一步都流露出极度的焦躁。
“你越过本侯,直接将这东西上呈给圣上,这事先不提。本侯还有一个疑问。”霍连云将另一本册子递给陈硕。
这一回,陈硕没能再保持平静。
他手上是一本毫不起眼的册子,以牛皮纸包了封面,不仔细瞧还以为是谁家糙记的账本。翻了三页,他霍然将册子合上。
“要是本侯没记错,百兵谱早已一分为二,一半早就在蔡荣手里,他本以为另一半在王霸手里,派了贺锐亭去凤阳,杀贺锐亭的委托本侯一直没有想通究竟是谁,直到本侯从十方楼老账房的枕头底下,翻出一封信。”
“不可能,那老东西当着我的面烧了那封信。”陈硕的话戛然而止,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头朝后仰去,松懈地靠在椅背上,很快恢复冷静,“是我要敲山震虎打探虚实,那又如何?不过因为侯爷优柔寡断,又顾念与十方楼那群糙莽的义气,否则用得着属下绕这么大弯子去费工夫吗?要是老侯爷在……”
“不要提我父亲!”霍连云喝断陈硕的话,“你还有脸提我父亲,你不是当着他的面,发誓效忠本侯。抢在你的上级前面越级完成圣命,还jiāo了一份假东西上去,你就不怕皇帝发现……你死不足惜,要连累多少人,霍家、陈家,谁跑得掉!”数百条人命,想想霍连云都肝颤。
“是……”陈硕艰难道,自嘲地笑了起来:“我发誓的不是效忠于你,而是效忠于靖阳侯。”
那时霍连云的父亲病重,已是气息奄奄,bī着陈硕发誓效忠靖阳侯。
“要是效忠于你父亲,也不会是今日局面。”陈硕话锋一转,站了起来,他与霍连云差不多高,两人视线齐平,直成对峙之势,还是陈硕先低头,“连云,你我在朝中共事多年,这些年我一直甘心做你的下属。你要相信,无论我做什么,总归是为了我们两家好,绝无害你之心。”
“我知道。”霍连云也不想再压着陈硕,霍老太君被扣在宫中,薛太后态度不明,皇帝摆明了不想管这些jī毛蒜皮。一个家族的兴衰,在整个朝堂面前,在君王眼里,都不算什么大事,只有当局者,还在苟延残喘,蝇营狗苟。
“你放心,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多的陈硕不愿再说,不等霍连云准他离开,就走出了门。
霍连云颓丧地坐下来,他咳嗽了两声,牵动腰腹伤口,白着脸,抖着手指,挑开衣袍,见到绷带上血迹斑驳。
丫鬟惊慌失措的声音没能入霍连云的耳。
他涣散的眼神顺着雕梁画栋的奢华府邸向上看去,缓慢而绵长地出气,他的呼吸有点发烫,连绵不绝的低烧,在这个雪夜再度令霍连云卧病不起。
☆☆☆
接近中午,赵洛懿才昏沉沉醒来,屋子里水响,窗格投入的光洒在李蒙的身上,他抖开帕子,扯平搭好,反手将凌乱的头发拆了重新束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李蒙的背影已经褪去孱弱,动作间背部肌ròu起伏不定。
听见响动,李蒙转过头看了一眼。
赵洛懿正在榻上坐着,满脸神思不属。
李蒙就出去了,不一会,带着早饭回来,摆在桌上,药汤苦涩的气味弥散在空气里。李蒙不跟赵洛懿说话,放下东西就出门了。
那天挨了打的手掌印还在脸上,看见的人都不敢多问,甚至背地里有人给李蒙起的外号,叫小穷奇。成天不苟言笑,从早到晚都在练武,饕餮下令禁止其他人去练武场,留给李蒙用。李蒙也不问赵洛懿的主意,到现在都不知道另外另个一同参加比武的人是谁。每天都拖着沉重的身躯离开练武场,李蒙还是盯着赵洛懿用饭吃药,但没和他多说一句话。烟枪自然没jiāo,赵洛懿有没有扔掉梼杌给的东西他也不问。
这天晚上打了饭回来,李蒙起身又要出去。
“你吃饭了吗?”赵洛懿问。
李蒙跟没听见似的,推门出去。
纹丝不动的门板就像李蒙滴水泼不进的脸,赵洛懿筷子在饭里戳来戳去,没滋没味地吃了,喝完药又躺下。自从不抽烟,他更困了,有时候坐着都能睡着。
“师弟!”
练武场外面响起一个声音,李蒙手中棍棒飞旋一转,收在身后,底下拉开的马步收回,在沙地上留下一道痕迹。
“师兄?”
风尘仆仆的曲临寒饿坏了,厨房早已收摊,李蒙亲自给他弄了个豆苗jī糕,晚饭时吃的菜快速翻炒几下就能吃,好在白面馒头多的是,又弄来半斤酒。
曲临寒两杯酒下肚,这才活了过来。
“冷死了。”曲临寒浑身一抖,才把那股寒意抖擞出去,“师父呢?”
“房间里歇着。”李蒙也喝了两口,身子暖和起来,心不在焉地撕下一只烧jī腿陪曲临寒吃饭。
“你这脸……”
“别碰。”李蒙喝止道。
“怎么弄的,谁打的,敢打我师弟,不要命了!告诉师哥,给你出气!”曲临寒一脚踏在长凳上,俨然有要去拼命的架势。”
李蒙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提了。
“到底怎么回事?”曲临寒犹自追着问。
李蒙不胜其烦,只得说:“我说错话了,自己扇的。”
曲临寒啧啧数声:“怎么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说错话做做样子便是,知道你老实,一定不会,回头师哥教教你。这回我出去,带了不少牛ròugān回来,待会给你拿,还有一种难得的果酒,很甜,有点像带果香的米酒,不过后劲很足,不比烈酒差。”
李蒙随便点了点头,陪曲临寒把饭吃完,再将人带到房门外,他人扒在门fèng上窥了一眼,回过来走到曲临寒的面前:“师父睡了,明日再说罢。”
“怎么这么早就睡了。”曲临寒怪道。
早晚曲临寒会知道,索xing李蒙示意到他房间去说,就把赵洛懿受蛊毒反噬的事给曲临寒说了。
“那比武怎么办?你一个人肯定不成,还要两个人啊!”
“没人和我说,我也不知道,大概会是大师伯和三师叔。”
“二师叔武功上乘,可惜皇上明令不许他参加。”曲临寒当日也在,想了想,同qíng地看着李蒙:“二师叔那里我待过一阵,肃临阁的人不好对付,都是铁打的身子不怕痛,小心为上。实在打不过就算了,反正楼里的人对咱们也不怎么样。”
李蒙轻轻“嗯”了一声。
看他心qíng不好,曲临寒想到什么,便道:“不是和师父吵架了吧?”
李蒙没吭声。
“两口子chuáng头打架chuáng尾和,怎么回事,跟师哥说一说。”曲临寒盘腿坐在chuáng上,不知道这两三个月都做什么去了,面容变得粗糙不少。
“他吸逍遥散。”
逍遥散是中安城中官宦人家的说法,是一种特制的烟丝,吸食以后容易上瘾,整个人嗜睡,看上去jīng神疲惫,吸食者却感到飘飘yù仙,只是要成天卧chuáng,少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