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硕如释重负地松了手,抱着伤臂坠落在地。
远处高楼上观战的天子将架在高挺鼻梁上的一副竹为骨玻璃做镜的新奇玩意儿掷在桌上,啪一声响,令在场官员无不跪倒在地,口念恕罪。
“有用的一样没造出来,就先弄出这小东西,看得清楚有何用?看不见朕想看的。”赵乾永不怒而威,说话语气不重,却让跪在地上的霍连云一脑门都是汗,作声不得,同是朝臣的其余人看他的眼神如同芒刺在背。
谁都知道,他是寻回百兵谱的功臣,一时间纷纷猜不定皇帝这话什么意思。
直至那只尊贵无比,每日朱砂御批的手伸到霍连云的眼前。
站起来霍连云还觉得脚软,讷讷地请罪。
“爱卿何罪之有,技不如人,更不能气馁,要想法子,锋利的兵器,握在自己手里,不就安心了吗?”赵乾永携着霍连云的手,站在楼头,这里是中安最高的地方,脚下是万千蝼蚁般的臣民。
“朕也不忍心,毕竟是先帝的血脉。你也不忍心,那年也是朕的过错,让你涉险。以怨报德的小人靖阳侯不能做。”
霍连云有些没听明白,只见到赵乾永玉白无暇的脸上,那张红润的唇似笑非笑地开合:“所以朕找能做的人去做,不是不信任你,知道吗?”
“圣上明鉴。”霍连云战战兢兢道,脑子像被一把大锤砸过,嗡嗡作响。
“有些事过去了,朕不再追究。但不代表事qíng没有发生过,朕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道能不能换霍家人的忠心耿耿?”赵乾永转过脸来,和颜悦色地盯着霍连云。
祖宗牌位、祖母慈颜、父亲病故、薛太后如同染血的指甲在霍连云脑子里不住旋转。咚的一声响,靖阳侯跪在地上,一个响头。
这时候楼上已经没有一个大臣,唯独霍连云并几个贴身的太监,赵乾永虚抬了抬手。
霍连云没有起身,又磕了两个头,热淋淋的液体漫过他漂亮得让人心跳不已的黑亮眼珠。
“霍家誓死效忠陛下,子孙后人,不忘此誓。”
明月当头,人群簇拥着胜者,涌上桥头,挤进容人最多的一间酒楼,正闹腾,官差露面,顿时鸦雀无声。
官差后面让出来一员大官,他容色憔悴,手臂缠着绷带,是才包扎好伤口的陈硕。
李蒙将骧贤挡在身后。
陈硕朝众人点头示意,大掌一挥,十数人上了楼,在人挤人的酒楼中,掌柜以让人惊叹的速度辟出一间雅室。
“这是陛下的赏赐,衣服请三位勇士即刻换上,随本官进宫赴宴。”
更鼓响,第三次烟火在中安上空炸开,只见陈硕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他说话,话才说完,陈硕便起身出去,到隔壁等待。
李蒙拇指压住脸上血口,等烟火的声音过去,才提起华服瞥了一眼,钻到屏风后去。
三人都在换衣服,随从等在外面。
不片刻,瘸着腿的饕餮,弓着背的李蒙,和毫发无损的骧贤坐上宝盖花车,在无数艳羡、好奇和听不清的窃窃私语里驰出东街,从官兵清理出的一条道上,飞奔向皇宫。
☆、一七九
宫灯一盏一盏,亮在空旷宽阔的宫殿前方,一直照上丹陛,绕过正殿。寂静小道上的青石,入了内宫改换成白玉。
空气中弥漫着糙木的香气,明明很好闻,李蒙却觉得骨髓里都透出一股寒凉。大雪已经化去,宫中也遍是火树银花,这里的灯比在民间能见到的更加华丽斑斓,整个偌大后宫,仿佛将夏日天上的银河,拉扯到地上来。
先是由陈硕领入殿内,皇帝早已上座,霍连云也在。其余官员李蒙都不认识,当年与他父亲相熟的那些,也曾是这里的常客。如今金灯依旧,璀璨鎏金的装饰沉寂地匍匐在殿内,只换了陌生的脸孔,来做皇帝的座上宾。
行跪拜,入席,礼官唱和,珍馐美馔鱼贯而入。
庄严古雅的曲目从乐师的琴与笛中流淌而出,红衣轻薄的舞女蹁跹起落。
要是父亲没有被杀,要是摄政王当政,这样香风熏人的场合,便会是他的人生了。
李蒙端起一杯酒,御酒入口醇厚,宛如一个优美的大家闺秀,不辣不浊,温婉如玉。
舞毕。
天子赐匾额,礼官尖细的嗓音再度绵绵不绝地唱和,李蒙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见到宫侍穿梭来去,那是名副其实的厚赏,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御笔钦书的十方楼匾额,通行四方的皇商令牌,是饕餮跪接的。
接着群臣散,连霍连云也退出殿去。
一名太监站在李蒙面前,尖嗓子报道:“陛下召见,请少侠随杂家来。”
李蒙这才浑身一颤,从昏沉沉的虚无感中落回到地上,他是听见天子点了他的名,说是他师父不在,所以由他代替他师父去说说话。
中安皇宫,建于五百多年前,那时还没有大秦,赵家的第一位皇帝,提倡节俭,不yù劳民伤财,将前朝皇宫略为修缮,改作大秦皇宫。
如今辉煌浩大的宫殿,曾经不过是十四间宫室,正殿两间。
最终李蒙是在一间金碧辉煌的宫室内,见到现在的皇帝。 仙鹤细长优美的脖子高高扬起,尖喙衔着灯火,照亮赵乾永的脸。
他瞥了一眼李蒙,就有太监为李蒙安排座椅。
赵乾永在喝一碗汤,席间他没有吃什么东西,现在慢条斯理用一碗汤。
良久,赵乾永擦净嘴,太监又替他擦了手,撤下汤盅汤碗,四名宫人退出去,唯余下一名贴身随侍在跟前。
李蒙注意到,赵乾永与他见面,身边连个侍卫也没留。或者那太监是深藏不露之辈?
“你师父近来,似乎身体不太好?”赵乾永问,他眉微微上扬,居高临下看李蒙,眼角已有了细细的纹,在赵乾永的年纪看来,他是显老的。
“尚且能过得去。”
赵乾永眼睛微眯起,顿了顿,唏嘘道:“先帝给朕留下的惊喜不少。当年为了这位子。”他拍了拍坐着的椅子,“母后为朕扫清道路,朕没有手足至亲,想不到还有你师父。”
闹不清赵乾永葫芦里卖什么药,李蒙不敢轻易接话,只是沉默。
“朕有个大哥,曾经威名赫赫,将北狄人赶出关外。后来你猜怎么着?”赵乾永问。
李蒙不能不答,硬着头皮道:“隐退了?”
赵乾永作势一拍脑门,“瞧朕糊涂,你也在闲人居见到了,闲人居的主人,便是朕的皇长兄。”
这次没有让李蒙说话的意思,赵乾永站了起来,离开他尊贵的王座,歪在一旁坐榻上,两腿随意jiāo叠在一起,一手支起下巴,赵乾永说:“不过是朕到他的山庄拜访了一日,把朕这兄长吓得,第二天就人去楼空。他躲着朕,你师父也是。十方楼是他娘一手创建,先帝当年最宠爱的妃子,创建起最完善的民间qíng报机构,为父皇效力。后来鸠占鹊巢,到了你师父的师父手里。”
李蒙几次想打断他,又忍了下来。
“现在传到你师父手里,算物归原主,该给他的东西,朕自然一样也不会少,谁让他是朕流落在外的兄弟呢?兄弟骨ròu亲,知道不知道?”
“圣上英明。”
赵乾永似笑非笑地笑出来一声,那声音让人听着实在喜怒难辨。
“天下间谁都可能说朕英明,奉承朕,唯独你,你不可能。”赵乾永摇摇头。
李蒙心中一凛,进宫要解剑,他的无妄剑留在了宴席上。
烛光在李蒙伤痕jiāo错的脸上晃动,赵乾永以手背拍了拍他的脸,“你是李陵的儿,朕的皇叔,曾任命你爹做他的刑部尚书,朕回中安城的前夜,蔡荣与陈硕,替朕清理了一批官员。你的父亲也在其内。”
赵乾永的话一石激起千层làng,抛在李蒙的耳朵里,让他口gān舌燥,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
赵乾永仰起头,大笑了一阵。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朕又不杀你。”
“糙民不敢揣度圣心。”李蒙满身的冷汗,从椅子上滑下,gān脆利落地跪倒在地。
游龙衔珠的靴尖轻轻抬起李蒙磕下去的头脸,赵乾永看着他,嘴角扯起一丝狡黠的笑:“要是知道朕把你吓成这个样,朕那兄长只怕要怪朕。”
看到赵乾永朝自己眨眼,李蒙脸上一红。怎么连皇帝也这么敏锐。
“单独召见你,朕当然是有事jiāo给你去办,你想了这么久,猜一猜,朕想让你去办什么?”赵乾永一副无赖样,仿佛是赖上李蒙了。
“糙民不知。”只要不是让他杀赵洛懿,要是能摆脱朝廷,也不失是好事,可以办一办。
“你是不是想,朕也许会让你去杀赵洛懿?”
“……”李蒙愣了愣,“陛下看重骨ròu亲qíng,自然不会。”
“朕也不是没有想过。”
李蒙的表qíng彻底僵硬在脸上。
“当年才知道先帝在外还有个私生子时,朕确实动过杀了他的念头。何况他有一半南湄人的血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赵乾永道,“但他对朕没有威胁,朕不想再造杀孽,连皇长兄朕都能放过,还有谁能比他对朕的江山威胁更大。”
“糙民的师父,从没有过异心。”
“你的话说得不对,你师父不是没有异心,而是无心。”赵乾永尖锐地捅破事实,“而他之所以无心,是没有得到过权势,不知道权势的好处。江湖人打打杀杀,从前他武艺高qiáng,足以自保,足以保护你。朕要你做的事,便是当这一颗稳住他的棋,你们走哪里去,朕不管。每一个月,朕要收到一封来信,简单向朕汇报你们的qíng况。”
李蒙张嘴就要拒绝。
“朕富有四海,不会占你的便宜。”
李蒙心中一动,“陛下的意思是……”
赵乾永眉尾高高扬起:“不就是为李家平反昭雪,重建李氏宗祠,这有何难?”
顿时一股热流从胸臆中腾起,冲撞得李蒙五脏六腑都叫嚣着疼,他想起埋骨苍山的全家,想起不能为父母离一个灵位,想起抄家那一夜无礼冲撞的士兵。倏然就红了眼圈。
“就是隔个三五年,带你师父到中安来一趟。”赵乾永笑了起来,这次是真的笑,不含威势,不以权压人,他耸了耸肩:“没道理让朕做一辈子孤家寡人,皇长兄不理朕,是怕朕跟他抢女人,叫你师父放心,朕对男人没兴趣。”
李蒙被赵乾永戏谑的语气调戏得满脸通红,与赵乾永短短两次见面jiāo谈,俱是畏惧他天子的身份和权力。现在才敢仔细看他一眼,却也不过是个两鬓沾染白霜,有点少年白迹象的普通男人。
回到霍连云的府邸已经是深夜,李蒙以为所有人一定都睡了,却远远瞥见院子里还亮着灯。
推门而入,发现饕餮和骧贤都在他的屋子里,黑沉沉的榻上,还坐着一个人。
“大师伯、二师叔,师弟,你们在等我?”李蒙反手将门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