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前,侍从停下,朝侧旁让。
“你们去偏厅等候,我与源长老有要事商议。”
侍从带走武士。
厅上坐着个老者,面前一张棋盘,黑白二色两个阵营胶着得难分难舍,老者白眉垂鬓,留着齐胸长须,一身青色洗得半旧的儒士袍,手中拈着颗黑子,肘边茶水已凉。
李蒙揣着袖子,转过脸去,校场中一人拉开弓步,勾住弓弦的手随意一松,嗖一声放出的箭正中靶心。
婢女前去为他擦拭脸上的汗,那人后脖上一双蛇目蛰伏于乌黑发沿下。
落子声传入李蒙耳中,他才入内,朝源西泉深揖行礼。
老者和煦的笑声响起,虚扶李蒙一把,棋子悉数自他皱皮gān枯的指中漏入棋匣。
“老夫已是尸位素餐之人,少祭司大人乃是国君跟前新宠,又何须多礼。”
“听源长老中气十足,面色红润,就知道长老身子硬朗。晚辈早该来拜访,只是出宫不易,前次又不巧,今日专程来聆听长老教诲,这是从大秦带来的茶叶,长老看看吃不吃得惯,若是喜欢,晚辈再叫人送。”
侍立在侧的是一约摸三十岁的侍者,面容陈敛,源西泉手按在茶盒子上推到一旁,侍者便将茶叶收去放好。
“倒是没想到你年纪这般小。”源西泉当年是老来得子,儿子死时与李蒙差不多一半大,也是十五六正年少时,一时间不忍心苛待李蒙。
连李蒙都看出老者有些唏嘘,也猜到多半是想起儿子来了。
“你师父叫你来,所为何事,直说便是。”
没想到源西泉这么直白,李蒙登时倒有点尴尬不知从何说起了,脑子转了转,便道:“我与师父都是大秦人,心念故土,呆在南湄实在被bī无奈,师父不便来这里,让我来打听打听,长老殿的意思。”
背靠窗户单腿站着偷听的赵洛懿差点栽到窗下那条排水沟里去,狗尾巴糙飘飘摇摇落地,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眼紧闭的窗户,要不是李蒙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源西泉则是一愣,倏然大笑,片刻后握拳在唇边咳嗽一声。
“这话你师父教你说的?”
“我师父平素沉默寡言,只叫我来拜访长老。但师父夜来多梦,常常念叨南湄风物,做弟子的,自当想到师父没说到的地方,我想着师父必然思念家乡,是不想留在此处的。”李蒙眉目端正,说话沉稳,全是少时被他爹打出来的,家风犹在。
源长老竖起手掌向外摆了摆,侍者退了出去。
李蒙见一旁小炉上炭火未灭,便自然而然拿来烫杯子煮茶,李蒙也知道,丢下了一颗炸弹,要等源西泉细细去想。
源西泉捻住胡须,手指磋磨,沉吟得片刻方道:“当初阿妙流落在外,便知有今日之局,祖制沉疴积弊,族人坐井观天,早晚会有一日,断了始祖一脉。”
李蒙将茶杯双手捧上,源西泉眼角微露一丝笑意,向他点头,握着杯子并未喝茶。
“沦落到要让外族来帮忙收拾残局,实在贻笑大方。老朽少时,不曾料到,这局会落到老朽主持长老殿之时,便有顾虑,也不曾提出。”
上了年纪的老者,目中微微带着遗憾,叹了口气,看定李蒙。
“你师父,近来身体可好?听说被图力带回来时,一身武功尽已废了,后又传言已好了起来,不知好得几分?”
原来图力瞒得密不透风,直接把赵洛懿放在宫里,对外间而言,他师父简直是个传说。
李蒙咳嗽一声,“师父生来比一般人身体好些,确实无碍。”
“阿妙当年,辜负图力,他怨恨也是应当。南湄到大秦千里迢迢,路途险阻,老朽也没料到他会找到阿妙的儿子带回来,除了自愈以外,你师父,可还有别的什么不同。”见李蒙满脸茫然,源西泉好心提醒,“譬如说……预见自身危机……”
李蒙忙摆手,“不能,否则也不至于被圣子带回来,这一路不等于死了一回吗?要是能预见,自然是会避开。”
源西泉倒是不意外,不过有些遗憾,遂沉沉闭目。
“天命不可违,你师父让你问的事,今日老朽无法作答,待蛇神认了他以后,你们师徒一起再来一次长老殿。”
李蒙佯作失望地哦了一声,垂头丧气要起身,又问:“想问源长老借一个人过去用用,您老也知道,我师父现在手里没多少实权,宫中还是圣子说了算,要办事实在不便。”
“办什么事?”
“在大秦时,我不小心中了厉害的蛊,师父带我向孙天yīn求医,孙天yīn在我们那儿被称为毒圣,颇懂一些寻常医家不大重视的东西,其中便有延年益寿之法。”
“你说炼丹?”源西泉隐有不悦。
“其实丹药未必能使人长生不老,只不过当今国君痴迷此道,上有令下不敢不从。”李蒙点到即止。
馨娘本就是长老殿的人,派个自己人给赵洛懿,还能当监视内宫,源西泉既然和图力不对付,想是不会拒绝。李蒙便规规矩矩坐着,也不去催,半晌,源西泉叫他先回,说问过馨娘再说。
李蒙就起身作辞。
不料此刻窗户霍然被推开,源西泉迟滞了片刻,显是此前毫无察觉,喝道:“什么人,不请自入,你可知闯的是长老殿?”
李蒙完全没想到,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行动甚是敏捷,大袖一扬,跨步而上,直接往赵洛懿头顶落掌。
赵洛懿一侧头,闪得更快,倏然间就在李蒙身旁落座,手中一只茶杯飞掷而出,向上扬举的青色袍袖被这一击直破开一个圆dòng。
源西泉睨起眼,急喘两声,有些咳嗽。
“源叔大意,晚辈胜之不武,六月暑天,还咳这么厉害,怕不是一两日的病了。我这徒儿磨磨唧唧不会说话,多有叨扰,源叔别与他一般计较。”
李蒙无语了。
自己打头阵而且已经快结束了,赵洛懿这么一来,源西泉必定发怒,要找人帮忙又不是震慑别人,何况源西泉率领整个长老殿,什么世面没见过。李蒙暗中掐赵洛懿的大腿,却被他抓住手往袖子里带,温热的手把他手一握,李蒙顿时没脾气了。
源西泉神qíng自震怒转为感慨,复又坐下,侧头睨眼细看赵洛懿,数息后,他开口语气十分严厉,“人回来月余,才来见我,当不起你这一声叔。”
“源叔与母亲鱼雁来往的书信,晚辈都收着,图力记恨母亲,带累了长老殿,要是母亲泉下有知,想必十分愧疚。晚辈帮不上什么忙,唯独想联手源叔,收拾了图力,还政于朝廷。”
源西泉冷笑:“国将不国,何来朝廷。”
“怎么个还政法,晚辈身为外族,不便cha手。如我这徒儿所说,我不会在南湄久留,必要回大秦去。恐怕源叔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赵洛懿目光犀利,仿佛看透了源西泉心中所想,又道,“图力害死我父,这个仇我一定会报,能不能算上源叔一份,就看源叔怎么打算。蛇神认祭当日,晚辈再来。”话音刚落,赵洛懿便直接起身告辞,牵着李蒙的手就往外走。
源西泉挺直的背脊瞬息间泄了气一般垮了下来,泥塑木雕般坐着,犹如入定老僧。
一回宫中,李蒙就如出笼之鸟往榻上倒,滚过来滚过去,滚舒服了,起身,面无表qíng地看着赵洛懿,“你什么时候躲到窗户外面的?”
“你说我成天长吁短叹想回家的时候。”赵洛懿翻开一张地图。
李蒙凑去一看,巧了,竟然是他带的那幅,凭借记忆描摹下来的,本来出自青奴之手,后来没用上。
“这是你画的?”赵洛懿手里歪歪斜斜捉着一支笔,填补图上不够翔实之处。
“我买了个人,他给我画的。”
赵洛懿抬起眼睛看李蒙,随口问:“奴隶?有什么长处?他能把皇宫地图画成这样,对宫廷很是熟悉,至少,他很熟悉图力住的地方。”
“嗯,奴隶,大秦人。”李蒙道。
赵洛懿理解地点头,“那天在馨娘那里,有个只打了个照面就退出去的,是不是他。”
李蒙完全没想到,匆匆一瞥,赵洛懿竟然有印象,一时额头直冒汗。
“看着倒是像个正经陪chuáng的,该不会他给图力暖过chuáng罢?你在哪儿买的,集市上?”半天没听李蒙答话,赵洛懿抬头就看见他脸色微红,不由蹙眉,“别告诉我你在小倌馆买的。”
“……”
“还真是在小倌馆买的?”赵洛懿声音听不出喜怒,说,“才来南湄几天?你就……你……老子……不行,你给我chuáng上躺着去。”
“……”李蒙纠结了半天,认命地爬到chuáng上去,嘴里小声嘀咕,“师兄要去的。”
赵洛懿压根没听见,继续在地图上勾勾画画,吩咐过晚饭,和李蒙一起吃了,就又出去。李蒙瘫在chuáng上,一忽儿迷迷糊糊听见外面有人传话,摆了摆手:“师命难违……”
门霍然被人推开,一个人影直接跳到chuáng上,将李蒙压得白眼直翻。
“本大王来你都敢不起,胆儿倒是肥,国君还不敢给本王脸子看,快起来!”
李蒙领子被安南大王提着,晃得头晕眼胀,一把推开他,小大王栽了个狗啃,登时怒了,上来揪着李蒙按着就要揍。
李蒙这时已经清醒,抓住他两只拳头,一个大力,没想到轻而易举就把他翻了个身,那安南大王眯着眼。李蒙衣衫凌乱,衣襟大敞,斑驳的痕迹落在安南大王眼里,大王登时不怀好意地舔了舔嘴唇,幸福地闭上了双眼。
“……”李蒙浑身一凛,连忙下chuáng给跪,清了清嗓子,“下官睡迷糊了,不知大王今夜会来,失礼失礼,还望恕罪则个。”
“恕恕恕,你快上来。”安南大王满面兴奋,抓住李蒙肩膀就往chuáng上带,对自己手下叽里咕噜一连声怒喝,冲进来的数人都退了出去。李蒙心里暗叫要遭,十三岁的安南大王一把将李蒙扯到自己身上,满脸通红地伸手碰了碰李蒙的脖子,李蒙青筋bào起,几乎要bào走。
“这怎么弄的,大祭司果然厉害,你是他徒弟,不能差到哪儿去,你教教我,本大王恕你无罪。”
“……”李蒙无助地往门口瞥,门外还站着俩宫侍,到底他要不要叫人。
☆、六十八
外间隐约传来说话声,正在拉扯李蒙里衣的安南大王略显白胖的手蓦然止了动作,灵活的眼珠四下乱瞟,没等李蒙反应过来,跳下榻就往花梨木大柜冲,扑面而来的刺鼻气味令小大王难受地骂了句南湄粗话,一矮身缩了进去,恶狠狠地向李蒙做口型,意思是闭嘴。
李蒙简直哭笑不得,将云纹大袍扯过,随手往身上一裹,脚才蹬下地,叩门声紧接着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