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药,她就去睡,大概身上不舒服,已经起更,才叫我去她chuáng上,陪她躺一会儿。”赵洛懿咳嗽了一声,喘息片刻,续道:“可能是我自己忘了,打从记事,我娘只抱过我那一次,记事起,我都是睡在地上,在她chuáng边打个小地铺。我娘这人,几乎从没睡过好觉,每次我夜里起去上茅房,她都盯着我。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时,她身子都凉了,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是死了,早饭叫不醒人,我想着她也许没有胃口,把粥放在桌上就出去练拳,还没打完一套拳,你师公叫我进去。”
粗重的喘气声响在李蒙耳畔,犹如一只不能接续的风箱,想起来拉一下。李蒙抱着赵洛懿的腰,手缓慢在他背脊上滑动,半晌,听见赵洛懿说:“她留给我一杆烟枪,有说她生病,就是抽烟抽死的,一块玉佩,一张地图。”
“后来呢?”李蒙小声问。
“她确实,抽烟抽死的,她抽的不是一般烟叶。那时候我太小了,记忆隐隐约约,楼主为这事,和她吵过几次,总也吵不过她。师父总让着她。”
温煦喜欢阿妙,听赵洛懿形容,他娘估计也是个xing子拗的,否则不会从南湄那么远,违背神女身份应有的使命,跑到另一个国家去。
“玉佩足以证明我的身份。”赵洛懿将李蒙推开些许,凝望他的双眼,似乎犹豫着什么。
李蒙默不作声。
良久,赵洛懿以漠不关己的语气道:“天子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李蒙茫然道:“哦。”
“……”赵洛懿悻悻仔细研究李蒙的表qíng,“什么叫做哦,你不是要找皇帝报仇吗?”
“是啊,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杀了你全家。”赵洛懿沉声道,“你不想杀了他全家报仇吗?”
李蒙这才明白赵洛懿在想什么,之前不告诉他,可能也是因为这个。
“这事还没有查清楚,与我家同时被抄的不止一家一户,皇帝只是个决策者,可能他也受人蒙蔽。我怀疑事qíng和陈硕将军有gān系,当晚我在家中见过陈硕,萧苌楚也屡次提到,他们阁主想见我,言谈间像是知道什么。放心,虽然我想报仇,但也不会乱杀人,否则岂非和我的仇人一样。”李蒙搂着赵洛懿的腰,长长吁出一口气,想说两句话安慰赵洛懿,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李蒙抬头,亲了亲赵洛懿的下巴。
赵洛懿摸了摸李蒙的头,“已经过去很久了。”
“但你记得还很清楚。”李蒙郁闷道。
赵洛懿沉默了。他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段往事,以为会带到棺材里去,但在这个晚上,忽然有了脱口而出的冲动,像是想让李蒙多知道他一些事qíng。赵洛懿也觉得很奇怪,对着这个徒弟,有时他会忍不住想说“我小时候”,这种冲动,赵洛懿对任何人不曾有过。
“我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能记仇。”
“所以图力恨你,他也恨楼主,所以杀了他。”李蒙缩了缩脖子,想起图力蛇一样的眼神,他有一张好看得不似凡人的脸,也有一颗充满仇恨的心。
“他以为我是楼主的儿。”赵洛懿淡淡道,“师父白背了黑锅。”
那日李蒙醒来,坐在一个男人身上,手里还握着一把刀,那个场景在李蒙的脑子里其实已经淡去,却在这个时刻又涌现出来,当时外间吵闹,怕跑不脱了,李蒙直接懵了。男人枯瘦蜡huáng的脸,神qíng安详,嘴角一丝笑意与其说是解脱不如说是满足。
“老楼主希望图力这么认为。杀了他,图力现在才暂时放过你。”一个人的仇恨就像被chuī鼓起来的气球,现在被戳了一下,一时半会儿倒不那么让图力难受了。
“我娘命不好。”半晌,赵洛懿才道。
李蒙知道他说的是先皇,“两个人之间,不足对外人道,他们也有过好日子。”
赵洛懿点了点头,有些唏嘘之意,抱着李蒙打了个哈欠,腿压着李蒙的腿,有些困了。
“没了吗?”李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抓着赵洛懿的胳膊问。
“没了。”
“等等,有个事,图力说给你送了不少人来陪chuáng,你把他们放在哪里了?”
“……”赵洛懿尴尬道:“宫里住着,放心,没在咱们这里。”
“……那在哪里?他们还在宫里?”
“嗯,找了两间废殿,哈尔带人好不容易收拾出来,能遮风避雨。”
“他们也是苦命人,你怎么能这样?”
“放心,好吃好喝待着,等我们走的时候就带走。”
“……”李蒙赫然抬头,把赵洛懿鼻子撞得他一声嗷呜,捂住鼻子,连淡漠的表qíng都绷不住了,紧皱着眉,显然这一下撞得狠,赵洛懿几次摊开手,没看到血,放心了。
“你还打算带走?带回大秦?”李蒙音调顿时克制不住拔高。
“不是,你不是担心他们吗?”
“我出去静静,你自己睡吧。”李蒙刚要起身,腰部一沉,被赵洛懿直接抱回去就往榻上压住,赵洛懿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李蒙挣了两下,结果被抱了个结实,气儿都喘不匀。
“你放手……”
“逗你玩的。”赵洛懿轻松道,要亲李蒙侧脸,被他头一偏躲了过去,于是扳着李蒙的下巴,愣是亲了个响亮的嘴儿,“说完了,任督二脉都通了,明儿咱们去gān大事。”
李蒙被赵洛懿闹得没脾气了,看他已经在眯眯眼像要睡着,叫唤道:“什么大事,你一口气说了!让我有个准备……这天都亮了还睡什么!”不过李蒙也困得不行,这会儿让他起来,他准要杀人。
“不用准备,媳妇儿准备收人收钱。”话音一落,赵洛懿死沉地压着李蒙呼呼大睡过去,不管李蒙是掐他鼻子还是逮他命根,死活不肯开眼。
☆、六十七
第二天起chuáng,榻头放着一套贴身黑色武袍,带几个皮套护甲。李蒙尚未大醒,晃来晃去墨迹了半天才穿戴好,出去看见四名武士已在回廊里等。
鱼亦促狭眯起仅剩的那只眼,将李蒙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视线停驻于他脖颈,上来拍了拍李蒙的肩膀:“昨夜累着了?哥哥们体贴你,没太早来。”说着他手下落到李蒙腰上轻拍一把。
李蒙毫无防备,“啊”的一声一出,廊下三人俱是大笑,不怎么说话的廖柳也微微抿唇,一抹暗藏的笑意带在那薄而锋利的嘴角。
“师父呢?”李蒙脸孔微红,qiáng作若无其事地问。
“找狗皇帝批条子拿手令。”
“啊?”李蒙茫然望向说话的鱼亦,倏然反应过来,早上合该赵洛懿去炼丹,他要出宫,得找宫里两个正儿八经掌权的人,不找图力,就得找国君。南湄皇帝亲自管出宫的事儿?李蒙心里疑惑,不过又想到赵洛懿现在南湄皇宫也算是一名人,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凡事谨慎走流程是最好。
“走,等你吃早饭,老子们都饿得不行了,你小子,下回有事儿办早些起来,不用练武?回头试试你拳脚,别真被你师父宠成个废物。不会调|教徒弟的高手不是好师父。”鱼亦看李蒙年纪甚小,成日迷迷糊糊,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少年人又恰是雌雄难辨的时候,多少有些爱护之意。
贡江等人也跟着,一行人在厅里用完饭,魁梧高大的谷旭带着众人朝宫门去,鱼亦朝后瞥廖柳,贡江则一脸笑呵呵的,见到宫人还知道点头示意。
看上去贡江最好相与,谷旭个头大,一脸络腮胡,只听令于赵洛懿。鱼亦笑时总带三分促狭,似乎世间没有一件事不是引人嘲讽的。廖柳则有些落落寡欢,李蒙想来想去,觉得像为母亲超度诵经时候请来的僧人。
四乘马车于西侧门等候,瓦蓝天空,淡如丝线的流云,阳光疏疏密密漏下,落在车夫落拓邋遢的脸上。
车夫压低斗笠,斗笠边缘漏出一绺狗尾巴糙,一翘一翘。
李蒙一看赵洛懿那打扮,忍不住就直扑上去掀他的斗笠。
赵洛懿忙把他架着,让他坐在自己旁边,朝四武士道:“上车。”
车轮滚动,伴随着尖锐响亮的一声口哨,马鞭在空中划出个圈儿,四匹大马齐头并进。
赵洛懿侧头看了李蒙一眼,手指提拎起李蒙的衣领子。
李蒙这才意识到鱼亦见到他那个眼神什么意思,窘得满面发红。
赵洛懿却笑了起来,低沉的笑声如同chūn日里绵绵匝匝的细雨,他眼睛看路,时不时将脸凑过去,趁李蒙不注意,碰碰他的耳朵。
李蒙不记得路,颠簸的马车晃至最后一个牌坊,他见到上头乱七八糟的南湄文字,认出来了,还是长老殿。
赵洛懿屈起手指,轻叩身后车门。
四人依次下来,赵洛懿跃下地,将李蒙抱下去,甩袖子替他掸了掸袍襟,盯着李蒙看了会儿,道:“不错,意气风发少年郎。”
“qíng人眼里出西施罢了。”鱼亦慢吞吞拖着嗓音揶揄,“赵兄,别跟兄弟几个眼前ròu麻了,今儿可是来办正事,这么磨磨唧唧,我可要看不下去了。”
李蒙尴尬地咳嗽一声,偷偷也打量赵洛懿,他师父今日这身粗布袍子,不禁勾起李蒙对大秦的回忆,来了南湄这段日子,都快忘了故土,尤其置身在南湄可以随便买人鬻命的集市,反而像是之前的十数年,都是一场大梦。
而赵洛懿这一身落拓风霜才将离开家的那个晚上彻底又带到李蒙的面前。
家门口一对儿灯笼chuī灭了一只无人去点,院里丢着无用的桌椅,遍地砸碎的花瓶,杂错的羽毛曾是他爹的宝贝。他也是他爹的宝贝,那个晚上,这手上纹穷奇凶相的男人,不耐烦地背着他一步步离开他家,将残碎的旧梦抛在过去,随黎明驱散了往昔。
从今而后,他再没离开过。
“少祭司大人。”
李蒙胳膊被撞了一下,才发觉长老殿的人在面前躬身行礼,回过神时,李蒙从容一笑:“有劳。”
跨过门槛,李蒙不经意回头,瞄到赵洛懿留在门外,另一名侍从带着他去停靠马车。
侍从领着五人经过长廊,校场之中,正有五个靶子,有人在she箭。
李蒙揣着袖子想见到源西泉要怎么开口,两手空空就来了,这也不好说是刚升任少祭司,来拜码头的。
“少祭司大人。”身后廖柳的声音说。
李蒙回头去,一只红木雕百子千孙图的盒子到了李蒙手里,廖柳嘴唇不易察觉地翻动,声音压得只有李蒙能听见。
“给源长老准备的茶,就说需要讨一个人,让馨长老过去帮忙。”
李蒙这才有了点数。不一定就是借口,真把馨娘要去帮忙也合qíng合理,自己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少祭司,要是真如图力所说,是仅此一例,源西泉坐长老殿一把手,必定已经查清自己来历身份,自然会知道,是赵洛懿问国君讨的恩旨,把自己从馨娘那里要过去,等于他和曲临寒一进大都就住进馨娘家的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