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玉棠抽着嘴角,只当没听见。
深夜,风渐大,头顶黑云压城,漆黑的夜幕中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空气渐cháo,带着浓浓的粘腻。
大雨将至。
奚玉棠给自己倒茶消酒,越清风低咳着,未央居里安静异常,衬得外面醉花楼越发喧嚣热闹。两人对坐无言,各自思量,不觉尴尬,只觉平静。
醉花楼之宴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关键不在将结盟一事告诉那些江南才俊,而是他们回去以后要如何说——奚玉棠的目标从来就放在这些人背后的人身上。
此举目的有二,一是抢夺武林资源,二是与武山抗衡,最终指向的都是欧阳玄。报复欧阳玄的手段有很多,其中一个便是釜底抽薪夺他宗门延续,只要江南帮建立起来,奚玉棠相信,最受打击的当属断岳门、凌霄阁、血杀殿这些大宗门。别看表面上玄天教此次会吃些亏,实则好处在后头。
断了欧阳玄宗门延续,是她此举的最大作用。再佐之以其他手段,她不信他不疼。
当然,江南帮建立起来以后对她掌握紫薇楼和唐家的消息也有一定辅助。这是一举数得的事,背后利益之大,她不信江南这些门派世家不动心。她需要做的只是耐心等着他们找上门来。
下次,就不是面对这些青年才俊们,而是他们背后的老狐狸了。
而奚玉棠之所以找越清风合作,也是要借姑苏越家之势。这是双赢的局面,越清风没有理由不同意,所以他今日来了。
“咳咳咳……韶光是你的人。”越清风首先打破了沉默。
有韶光布置,外围还有江南堂以及越家人把守,门口就是秋远,暗处还有越家暗卫,未央居铁桶一般安全,根本不怕有人窥视,说起话来足够放心。
奚玉棠抬头,不承认也不反对,这是在jiāo换qíng报,不是在jiāo心,她自然不会将话说死,只意有所指道,“醉花楼不是我的。”
意料之中。
越清风并不觉得奇怪。他知道玄天江南堂向来是雪山那边最重视的堂口,江南又是重要之地,埋下多少暗线都不奇怪。翰墨轩、望湘楼、韶光……
“醉花楼的背后是谁知道吗?”奚玉棠轻声道。
越清风沉默了一下,“表面东家是红梅裳,此人当年也是江南有名的花魁。不过红梅裳背后之人姓舒,咳咳,他是郑家人。而郑家背后……”
奚玉棠笑了。
原来大家都不傻。
郑家人背后,是听雨阁。
“你倒是大手笔,愿意拿狂风刀法出来。”
她懒洋洋地看着眼前的青年,后者笑了笑,“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原本是打算拿谢家的《邀月琴谱》,想想太过扎眼,以琴会武也少见,不如狂风刀法好用。这种东西,他那里有一大堆,与其放着落灰,不如在适当时候抛出去。
“啧。”
真有钱。
奚玉棠撇撇嘴,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咳……青瑶剑诀真的是老教主创的?”越清风轻描淡写道。
对面人挑起眉尖,略带玩味地看他,“这算是我应承你的那两个问题之一?”
越清风怔了怔,笑着摇头。
她太jian诈,不小心就能着了她的道。他虽然不怕吃亏,却不愿在这种事上白白丢下到手的机会。
一口气将凉茶灌进口里,奚玉棠身子一转,在越清风身边的软榻上躺了下来,手枕双臂望着头顶。她今日饮多了酒,韶光那丫头太yīn险,给她准备的酒和别人的不同,此时劲头上来,有些晕眩。
明知她接下来还有事要做,却还是备下这样的酒……
这是不想让她去?
“今儿心qíng好,白送你一条消息,下次就没这好事了。”她半阖着眼,遥遥地看着头顶被渐大的夜风chuī得七零八落的纱幔,“他留下的,只有凌云步法。”
他,是指奚之邈。
奚玉棠所学的诸多技能里,来自她父母的只有奚之邈的凌云步和唐芷嫣的唐门暗器。正如当初她在擂台上躲避bào雨梨花针那样,唐家的东西,她从小就玩腻了。
奚之邈一代魔头,武功臻入化境,先代武林盟主卓正阳死后,他便是真真正正的英雄榜第一把jiāo椅,内功心法承袭何处无人知晓,但自创武功之多,堪比任何百年传承的宗门。
可他死的太早,来得及记录下来的功法只有凌云步。
奚玉棠的心理和这些古代人不同,对功法的看重并不如那些门派世家谨慎,什么传嫡不传庶、传男不传女、传亲身弟子不传他人……在她看来统统都是过眼云烟。
既然是自家掌教留下的功法,自然是为了要为宗门发扬光大而存在的。所以尽管奚之邈的凌云步在武林赫赫有名,被誉为对战间的神级步法,奚玉棠却还是在接手了教主之位后,将这部功法公之于全教上下。
只要是玄天教之人,能习武的,都能学凌云步,除了不能随意外传他派外,毫无限制,如今全教上下就算武功不高,一个个逃跑保命都是好手。
甚至于这十年间她得到了很多功法,都被她无偿地归公,除了那本《太初心法》和送给沈七的《素九针决》,其他一视同仁。
青瑶剑法是她偶然得来的、玄天内部推广过的不值钱玩意,一个狂风刀法顶它十个。
那你所学如此庞杂,又如何解释?
越清风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咽了回去,低眸望着身侧的人,见她双颊微红,眼神飘忽迷离,顿了顿,伸出手,修长而冰凉的手指轻轻压在她太阳xué上,力道不轻不重地按起来。
明明是炎热的夏日,他的指尖仍然泛着凉,像浸在冰里,陡然按压在她头上,仿佛在最热时来了一碗透心凉的绿豆冰,沁凉舒适,解暑解酒,舒服得下一秒都能安稳睡过去。
奚玉棠舒服得喟叹一声,好一会才低低道,“这真是……一杀一个准了。”
太阳xué这种对习武之人来说无比重要的空门,向来都是自我保护的重点。如今她命门空守,越家少主一根手指都能摁死她。
越清风手指一顿,放开了她,轻描淡写的口吻里多了一抹坚冷,“说了多少遍不杀你,我那么不可信?”
“别停啊……”奚玉棠正舒服着呢,按摩服务就没了,忍不住嘟囔,“我头疼着呢,别闹,歇上一会还有事要忙……”
某人不为所动。
“哎,真是。”
奚小教主不耐烦地一个翻身而起,欺身而上,整个人半挂半靠半压在越清风身上,墨潭般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睛,越来越近,越来越低,眼神专注而认真,像是要看尽他灵魂深处。
越清风一动不动,眼睁睁看她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面上平静无波,耳尖却微不可见地红成了血滴子。
“我信你,真的。”奚玉棠开口。
越清风身子微僵,大脑里一片混沌。
见他不为所动,奚玉棠皱眉,“听见了就点头。”
眼前人下意识点了点头。
奚小教主满意一笑,殷红的双唇勾勒出一抹令人惊艳的弧度,忽然轻身一翻,重新躺回了原处,阖眼催促,“再按一会,我头疼着呢。”
鼻尖仿佛还残留着她略带酒气的清慡香气,越清风满眼都是方才她的笑,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剧烈地咳了几声,犹豫片刻,还是将冰凉的手指放在了她太阳xué上。
“肃兮。”他的声音飘忽如未央居外的风。
“嗯?”奚玉棠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的字。”越清风顿了顿,“师兄起的。”
奚玉棠微微睁开眼。
神之降矣,卿云郁兮。神之至止,清风肃兮……
这种歌功颂德的玩意……
她笑得厉害,“奚玉岚一定不是你亲师兄。”
越清风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嗯。”
“但你还是用了……”奚玉棠笑着笑着,渐渐又抿紧了唇,好一会才用微不可及的声音说道,“他还给你起了字。”
简简单单一句话,仿佛有着说不尽的委屈和遗憾,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怨和恨。越清风手指微顿,轻声开口,“他是在想送你什么小字的时候,顺口给我起的。”
奚玉棠敷衍地勾了勾唇角,“那他想好了吗?”
“不知。”
“……这样啊。”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风不知何时更大了,chuī得整个未央居垂挂的纱幔猎猎作响,chuī起了越清风的发,chuī起奚玉棠的衣角,天边远远传来雷声轰轰,骤雨疾风,忽然就变了天。
“薛阳说我可以问你两个问题。”越清风的声音夹在噼里啪啦的雨声里,风一chuī,更是飘渺不定。
“嗯……”奚玉棠闭着眼懒懒搭话。
头顶,月白长衫的青年沉默了一下,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所学庞杂,杂而为一,集各家所长而取生路,非心志坚定不能行,惧心魔而又不惧心魔,根基深厚而又松散……都是《太初心法》所至?”
长长一句话说完都没有咳嗽,可见他谨慎。
奚玉棠沉默不语。
长时间的沉默带来的是周围极度的寂静,狂风骤雨、电闪雷鸣都无法打破的寂静。整个未央居中央,荼白长衫慵懒而卧的俊俏女子和月白广袖跪坐而立的谪仙青年,在四散飞舞的纱幔遮掩下,若隐若现,遗世独立,仿佛极不真切。
两人之间像是有无形的阻力,将四周与他们相隔开来。
时间像是停滞了一般。
许久,才听到她轻描淡写的一句“嗯。”
太阳xué上轻按的手指微微一顿,越清风心底一片明了。
原来虽然卖了这部功法,她却还是学了。不仅如此,似乎整个玄天上下只有她一人习了此功。他毫不怀疑,奚玉棠是将《太初心法》背了下来,原册在少林,复拓本……没有。
这种烫手山芋,以她的xing子,不可能放在自己身边。同理还有《素九针决》,恐怕也已经被毁尸灭迹。
沉默片刻,越清风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太初心法》……是一部什么样的功法?”
奚玉棠睁开眼,坐起了身子,转身面对他,表qíng似笑非笑,“你不是知道下部的消息?难道没看过?”
指尖突然空无一物,越清风怔了怔,将手收回袖笼之中,微微摩挲了两下,仿佛那里还残留着眼前这个人微烫的肌肤触感。
“没有。”他答,“我只知下半部的下落,没有看过,也没有去取。”
奚玉棠眼眸幽幽地望着他,似乎在鉴定他话中的真假和陷阱,整个人清醒异常,哪还有刚才微醺的状态。
好一会,她才轻笑着开口,“肃兮。”
越清风身子微微一僵。
他竟不知,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竟好像有着一股魔力,能令他心神都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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