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入命_眉如黛【完结】(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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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静睫羽上泪珠点点,几不可闻道:“这世上,只剩我跟哥哥两个人相依为命……我该多让让他,待他好一些……”
赵判官仅听见几个字,不禁反问了一句:“什么?”
赵静看着他,嘴里发出含糊的哽咽声:“不对。”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赵杀,脸上虽然挂着泪,锋利纤细的眉却微微扬起:“我跟哥哥两个人,就我们两个人……不好吗?”
赵杀听弟弟这样一问,维持着蹲踞的姿势,仰着头,细细看了他好一阵,眼眶亦是微微泛红,声音嘶哑道:“阿静,哥哥会好好照顾你。”
赵静后退了半步,眉宇间隐隐泛起一丝戾气,噙着眼泪追问:“只是照顾?那哥哥想和谁相依为命?”
赵判官在人间处处留qíng,被他问得羞恼,拂袖而起,拿来竹帚簸箕去扫碎瓷。
赵静原以为赵杀那般着急,是担心自己被瓷片伤了脚,此时此刻静下心来一想,更像是舍不得司徒靖明的瓷枕,碎了也要仔细收拢。他只差一点,就把别人的深qíng厚谊,错想成对自己的些许不忍。
一旦想通这点,赵静眉间戾气更深,可他不能说。
昨夜再如何惊怒,此刻再如何怨恨,亦不能说。
脑袋中原本浑浑噩噩,一片迷雾,哪怕伤心苦闷,落下几滴泪,下一刻就全数遗忘,以一副天真痴傻的心xing,恋慕那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哥哥。
幸好昨夜气到极处,人突然多了一线清明,开始明辨自己身上的诸多怪事。
自幼时父母亡故起,只要他心中稍有恨意,人便阵阵头疼,喉中腥甜,有无数妖言鬼语在脑海中劝他向善;一旦面露不忿,立即病得步履蹒跚。这等怪症,何其荒诞?
算命的说他命中带煞,生来克父母兄弟。子不语怪力乱神,王府上下却深信不疑,从此目无少主,又是何其可笑?
至于自己,被怪症蒙蔽双眼,抹去喜怒,痴痴傻傻活了这么多年……更是可笑至极。
赵判官哪里猜得到他弟弟的心思,每一挥帚,被碎瓷划破的手指就齐齐作痛,为了在赵静面前保住几分做哥哥的颜面,再立一座威严不失和蔼的孝悌牌坊,最后还亲力亲为地拎着簸箕跨过门槛,走了老远的路,把碎瓷倒得gāngān净净。
赵静自他出门,一个人站在屋里,胸膛剧烈起伏起着,脑海深处尽是厉声尖啸,时而为qíng语叨叨,时而为恨语嘈嘈,时而劝他回头,时而笑他偷生。
然而哪一句,才是他自己真正的念头呢?若是诉诸于口,或许能多少明白一些?
赵静这样想着,千挑万选,终于从万千个念头中挑出几句,把声音压得极低:“不要碰我,真脏……”顿了顿,又讥笑道,“你算什么哥哥?”
狠话出口,赵静神qíng古怪,心口一阵绞痛,如同不忍,如同大仇得报、万分解恨。
赵静静静站了一会儿,等着自己出言无状的惩戒。
果然,不过片刻,人就断断续续地咳了六七声,鲜血从指fèng中溢出,只得用袖口掩住嘴角,数息过后再挪开,整片袖摆都染作殷红。
身患这等恶疾,若是和过去一样,不问、不疑、不想、不说,或许能少咳几声,多活几年。
可他七尺残躯,又无人同他更相为命,为何要惜命呢?
赵杀急匆匆赶回来时,赵静已换了一身素色里衣,蜷在榻边睡下了。
赵判官看见他弱不禁风的模样,心中百般怜爱,轻轻摸了摸赵静的发顶,挨着他坐下,然而下一刻,人就铁青着脸,捂着臀部站了起来。
琐事稍稍忙完,昨夜cao劳之苦就卷土重来。
赵杀咬紧牙关,在屋里颤巍巍地散了几圈步,忽然察觉出一丝异样,屋中血腥气极浓,丝丝死气挥之不去,吓得赵杀有一刹那,还以为自己已经魂归地府,负着千钧债,孤身一人,一事无成。
多亏举目四顾时,发现此处并非他坐镇的孽镜台,而四位债主之中,阿qíng爱他,阿静敬他,怎能算一事无成呢?
赵判官这样一想,便吐出一口浊气,脸色大为好转。
他定下心来,循着血腥在屋里细细翻找了一遍,一路寻到铜炭盆前。因赵静体虚的缘故,即便是大热天,屋里也常备着炭盆火炉取暖。
赵杀在盆前皱了皱眉,把雕花罩子掀开,拿火钳子拨了两拨,从通红炭火中拨出一块被鲜血浸透的破布。
赵判官木愣愣发了许久的呆,然后才慢慢醒悟过来,原来阿静的咳血之症到了这个地步,延请名医一事委实势在必行。
赵杀自还阳以来,只记得一位大夫的名讳,如今遇上大事,头一个念头,仍是去请他。
许是心烦意乱,赵杀一面往将军府走去,一面杂念纷纷,忆起许多金屋医馆里耳鬓厮磨的旧事,到了将军府门前,才想到自己空有拜帖,忘了诊金,又匆匆折回去取。
王府私库中备了不少金银珠宝,然而许大夫并不好财宝,赵杀千挑万选,才找到一个玉药杵,几盒上了年份的药材。
等他统统揣进怀里,再度赶到将军府,已饿得肚里空空,错过了用膳的时辰。
赵王爷用力叩了三下大门,托门童把拜帖送进去,然后便饥肠辘辘地守在风中,时不时看一眼自己的手背。
与许青涵分别了许多日,直至此刻,手背上才显露出一朵病恹恹的白色桃花印,枝头零零落落的花骨朵,自有一股爱来不来的孤高清冷。
即便如此,赵杀心里依旧泛起一丝欢喜,只要桃花还在,总有相见的时候。
果然,他在风里兜着手,才等了四五炷香的工夫,门就“吱呀”一声开了。门童把他领到亭中,给他上了壶隔夜凉茶,赵判官便欢欢喜喜地坐了下来,安安心心地等着人来。
从烈日当空守到暮色四合,赵杀仍孤零零坐在亭中。他细细回想了一遍自己写的拜帖,依稀记得字字qíng真意切,两人jiāo好的时候,更是恩爱匪浅,赵判官想得神魂yù醉,殷殷盼到月色昏黑,人虽然还想等下去,五脏庙却经受不住了。
恰好亭外有几名护院提着灯笼经过,模样颇为眼熟,依稀是从赵王府跳槽出去的。赵王爷忙把冷茶一放,过去打了声招呼,祭出王霸之气,冲几人讨要热食。
几名昔日忠仆慑于王爷威严,都说要谢王爷不杀之恩,争着把人请到屋里,分了半个油饼予他。
赵杀囫囵吃了个半饱,从仆人房里出来,千辛万苦摸回凉亭,远远竟看见一个白衣青年失魂落魄地立在亭中,手里握着他喝剩的茶壶。
赵王爷忙小跑了几步,气喘吁吁地到了跟前,忽然近乡qíng怯,脚步再也迈不出去,隔着一丈远,迟疑唤道:“青涵,我回来了。等了多久,累不累?”
许青涵一惊之下,猛地抬起头来,赵杀这才发现许大夫双眼通红,依稀是哭过一回。
可他依旧不敢凑上前去。
许青涵望着赵杀,双目一瞬不瞬,眸中qíng意哪里遮掩得住,隔了半晌,脸上才勉qiáng挤出些许决绝之色。
他自然不能叫这人知道,他晌午本yù出府,曾在门fèng中窥见这人身影,只一眼,就搅得他心海生波。
好不容易想到照面后要如何开口,要如何遮掩,要听到怎样的话再回心转意,这人却掉头就走。
当他魂不守舍地回了屋,那人又递来拜帖找他,帖中几句寒暄过后,就尽是些“腥风掀案牍,债册起飘扬,仰头看血月,阿青像月光”之流文理不通的歪诗。
他不过是反反复复把拜帖看过十几回,把歪诗牢牢记住,天色居然就黑了。
等他奔赴凉亭,桌上只剩下半壶冷茶。
樽中月影晃dàng,袖里两手冰凉,最是心凉如水的时候,赵王爷于这千秋万载之中,于将军府后院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冒了出来。
许大夫霎时间心跳如鼓,几乎误以为两人之间,牵扯着月老钦点、天造地设的一段因缘。
而赵杀还嫌不够,专门在月色明亮处立着,着一身笔挺蟒袍,露一张端正俊容,拿最做小伏低的语气哄人,殷殷问他,累不累?
许大夫一颗心似疑非疑,似醉非醉,若非他被这人辜负得多了,又牢牢记得数十桩王爷qiáng抢民男的旧事,只怕早已把龃龉抛到脑后,执起赵王爷的手,红着眼睛大诉衷肠。
幸好被辜负得多了……
这一眨眼的工夫,许青涵就把这来龙去脉重头回想了一遍,面露决绝,心底也有了几分计较。
他把一双眼睛恋恋不舍地从赵杀脸上挪开,装作无动于衷,冷笑道:“王爷好手段,偏偏挑这个时辰出来,怕是故意设了局,专等许某在亭里露了破绽,好来拿捏许某。”
赵杀在一旁眼巴巴看了许久,好不容易盼到许青涵开口说话,顿时喜上眉梢。直至许大夫目光灼灼地瞪了过来,赵王爷才想起先前那句话听得不甚明白,讪讪地问:“什么破绽?”
许青涵面色一沉,愈发羞恼起来:“你明明……看见我……”
他虽是勃然大怒,因为话说得含糊,赵王爷听在耳中,居然不怎么害怕,仍是茫然问道:“青涵,你露了什么破绽?”
许大夫气得背过身去,愤愤道:“你看我落了泪,才肯出来见我……王爷难道不认?”
赵杀把这句话在心里咀嚼了几回,眼前一亮,仿佛是正断着悬案,忽然窥见朱笔笔尖上开出了一朵花。
然而赵判官并不敢真信,迟疑道:“你落了泪?”
他话一出口,自己先懊恼了起来。此话问得太过荒诞无稽,许大夫如今郎心如铁,哪里会像初初相识一般,为他拈酸吃醋,淋雨流泪。只怪他心猿意马,兼具昏庸耳背……
然而万一、万一是真的,这凉风枯糙旧亭冷夜,该有多芬芳鲜妍?


第十九章

  赵判官想到月下一瞥,那人微微泛红的眼眶,痴心不死,壮着胆子,按着许青涵的肩膀,把人硬生生转过来,借着月色一看,这才发觉许大夫素来白净的脸颊,同他一样烧得通红。
许青涵生起气来,毫不讲理,红着脸喝道:“怎么,王爷做的好事,不肯承认,还打算动手不成?”
他刚刚一时不察,说漏了嘴……不过是叫这人知道自己哭过,那又如何呢?古人对月感怀,他一时见天地浩大,形影相顾而自悼,哭上几声,落下几滴泪,也在qíng理之中。可赵杀偏偏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摆出一副想揽他入怀,温柔开解的模样。
许青涵一看,脸上更是滚烫,怒道:“你为何不说话!”
赵杀亦是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把一番心意剖给他看:“青涵,我当真不知道。我一直在凉亭等你,受不住了,才去吃点东西果腹。原本打算回来继续等,走到半路,远远看见你在亭中,我……我心里很是欢喜。”
赵判官说到动qíng处,见许青涵仍是半信半疑,便把心一横,上前几步,祭出王霸之气,一面硬拽着许青涵白皙修长的手,用力按在自己胸膛,一面轻轻落下一吻,嘴里长叹道:“本王该拿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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