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赵杀揉着睡眼再看,身旁枝丫就忙不迭地收了回去,变成了浑如白玉、极秀美的一棵正经树。
赵杀忍不住微微一笑,唤了他一声:“若得青涵,当作金屋栽之。”
头顶白色桃花树顿时恼羞成怒地落了几朵小小桃花。
赵判官看得心疼不已,袖袍一卷,自半空中接下,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眼看着点卯的时辰将近,赵杀便捧着白色小花起身,胡乱抖去衣上糙屑,转身往屋外走去。
那新栽的桃花树霎时寂寥起来,眼睁睁看着赵杀走出十余步。
当赵判官推开院门,不知想起何事,竟是又小跑着回到白色花树下,当着小树的面,把几瓣桃花囫囵吃进口中,牛嚼牡丹一般统统咽进腹里。
白色花瓣虽然只在他薄唇舌尖上逗留了短短一瞬,赵判官已是脸皮通红,近乎羞窘,顿了一顿才恼道:“我如今也吃、吃了……你心中是何滋味?可是满腹怨愤,想找我寻仇?”
那白色花树连连摇摆枝丫,花瓣染着薄薄一层淡粉。
赵杀便道:“那我自然也与你一般,只是会稍稍……稍稍伤心一些。青涵,当真无妨。”
他脸上烫如火烧,不好多说,在树gān上愤愤叩了两下,就胡乱背过身去,摆了摆手,大步走出庭院。
赵判官安顿完两株桃树外,难得过了一阵清闲日子。
每日清晨出门当差,日落归家后,便听着院中桃花树的鼾声入梦。
许是在抽芽生根的缘故,两位债主一个比一个嗜睡,久久不曾显露身影。
转眼间chūn秋一变,旋而又入了秋。
一年半后的这一日,赵判官依旧清早起身,给桃花松土施肥,而后听着浅浅鼾声出了门。
只是他这一日,并非直直奔赴孽镜台,而是绕到三生路上候了片刻,一见黑白无常的鬼辇飘过,就驱车迎了上去。
等两车并驾齐驱,赵杀忙把自己的乾坤锦囊解开,点了五年功德,往对方车辇上一递。
两位无常看得眼热,却迟迟不曾伸手来接,再三犹豫,才接了十中一二,只道:“赵兄所托之事突生变数,兄弟受之有愧。倒是另一桩小事,已经置办妥当。”说罢,便把一个小小布包扔到赵杀怀中。
赵判官打开布包一看,见包袱中既有自己先前托付的泥塑厌胜偶人,亦有两块陈旧牌位,忙拱手称谢。
眼看着黑白无常去得远了,赵杀仍停在原处,脸上忽忧忽喜,耽搁了许久,才猛地惊醒过来,将包袱妥善收在怀里,掉转车身,往孽镜台去了。
赵判官许久不曾因私废公,发现自己点卯又迟了些许,内疚惭愧之下,在断案之前,先唤来小卒沽酒市脯,赠予众鬼分尝。
堂下同僚见他这般慷慨仁义,拈花惹糙的品xing也改了大半,接连六百余日,身旁未携红绡轻薄的大夫人,也未挽白衫出尘的二夫人,俱是老怀大慰,吃得不住点头。
看着鬼卒争先撕扯起百年老ròu脯,赵杀忍不住掏出怀中的泥塑偶人,悄悄放在桌案一角。
那偶人与他面貌肖似,也着一身官袍,胸腹以笔墨写着赵判官的八字。
赵杀每看上一眼,便叹上一口气。
他有一位债主,注定命中坎坷,死后受妖shòu分食之苦。
赵杀便以神通做了小小一具泥塑偶人,托黑白无常带在身上,一旦债主被妖shòu啃噬,便抛出泥偶,将酷刑转向自己。
然而不知是何缘故,此后六七百日,赵杀身上仍不见狰狞伤口,好端端地坐在此处。
赵判官为了这桩小事,又有些魂不守舍。
他足足琢磨了一顿饭的光景,见一帮鬼卒彻底吃gān抹净,才勉qiáng收回心绪,开始赏善罚恶,评断生死,未至晌午,已审讯完五六百名yīn魂。
赵杀勤勉之余,也多少有些两眼发涩,趁着间隙起身来走了两步,远眺绿荫,抡转臂膀。
就在此时,又有一名yīn魂被鬼卒押解上堂。
那yīn魂身形枯瘦,只剩一层黑气覆在白骨之上,除却三千白发,一身富贵难言的华服,面目、chūn秋俱是难以分辨。
他每行一步,四周便有黑气窜起,形如恶蛟,往空中撕扯扑咬,堂前十丈开外,尽是这厉鬼身上威压,直叫押解的鬼卒噤若寒蝉,只敢以铁链远远牵行。
等他当真立在堂下,被孽镜台符箓阵法团团镇住,有胆大的鬼卒为稳妥起见,便想将他脚下细镣,换作一拳粗细的jīng铁脚铐。
也不知那细细脚链牵动了何种思绪,那恶鬼虽是一言不发,任人施为,一身黑雾却渐渐转为血色。
周遭一时狂风大作,搅得命册书页翻飞,连地狱业火深处,亦有鬼哭láng嚎之声与之呼应。
这险恶天象,像极了凶星当空、孽龙出世。
赵判官难得看见这样一尊大鬼,不由得端正身姿,顶着四面狂风,一手紧按判官帽,一手重翻命册。
饶是如此,他两侧帽翅依旧被chuī得来回乱颤,一头长发依旧胡乱拍在脸上,直叫赵杀视物艰难,好不容易才看清这厉鬼的姓名。
几位师爷一边加固符箓,一边扯着喉咙、顶风指点道:“判官大人,这厉鬼转世过几次,死前都要被妖shòu撕咬,灭去威风戾气,唯独这一回,也不知是何人cha手,叫这恶鬼好端端来了,还请大人查阅命册,好好看个究竟!”
可赵判官恍如未闻,木愣愣坐在原处,痴痴然如坠梦中,不去细看命册,深究道理,反倒松开了按着冠帽的那只手,细细打量起手背,就在这短短一瞬,他那顶判官帽已被飓风卷走,一头长发散在肩头。
几位师爷见不得他这般láng狈,想要上前替自家判官大人重整衣冠,又被狂风chuī得步履维艰,只好遥遥唤道:“大人!判官大人!”
赵杀不知为何,仍看着手背怔怔出神,顿了一顿,又去细看命册,翻来覆去几回,这才当真审起案来:“你……你命册上漏了一大半。”
师爷们听到此处,面面相觑,只当赵判官当真糊涂了,可赵杀定了定神,依旧不曾改口,只道:“你命册上,只有二十余岁前的旧事。”
有较真的师爷忍不住逆风抢步而上,扶着判官桌站稳了,朝命册上定睛一看,发现眼前这人身中言蛊,久病不愈,于子夜呕血怀恨而死,死时年岁尚轻,而后数日数夜,由妖shòu分食残魂……
理应没有下一世了。
那师爷看得惊愕莫名,慌忙揉了揉眼睛,凝神再一看,却见命册所载的卒年,离此时足足隔了六百余日,除去在忘川上塞船耽搁的三、四日光景,yīn间十日,阳界一年,足足差了人间的六十余年。
只是不知是谁护持,叫这人在死期未死,多活了这漫漫一段光yīn。
师爷想到此处,正要冒着大风厉声bī问,却看见赵判官把朱笔一搁,换作墨笔,饱蘸浓墨,在命册上认认真真地涂改起来,把错漏的死因划去,而后悬笔纸上,和声细语地问:“之前的事,本官已经知晓了,之后的事,可愿跟本官说上一说?”
第四十六章
那厉鬼似是失了神智,立在原处,如榆木雕就,空有一身的气势。
赵杀看得心中极乱,一度想迎风揍到他跟前,握他脉门,探他额上余温,悄声问上一问:为何阿静还未醒呢?
自己化作yīn魂时,也像他一般,浑浑噩噩,走走停停,但只要神魂凝实,在忘川上便能恢复神智,沿途吟诗作赋,看两岸如萤磷火。
可为何他家弟弟还未醒呢?
赵杀眉头紧蹙,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嘘寒问暖之心,眼下阿静命册出了这般大的错漏,如果不能早早更正补全,时日一长,只怕天意肃杀,道不能容。
赵判官定了定神,语气愈发柔和,从命册所载的最后一日问起:“命册里说你身中言蛊,半夜无人看顾,在赵王府偏院咳血而死,死后被妖shòu撕咬。可本官依稀记得这一日,你身在yīn山,于碑亭中坐了一夜,与命册并不相符,可有此事?”
那yīn魂怀着一身戾气,静静站在风眼,如若未闻。
师爷被飒飒寒风刮得凉意入体,勉qiáng将双眼睁开一线,定睛再看,只见这恶鬼周身锁链,半数轻飘飘随狂风盘旋,半数沉甸甸逶迤在地,被风来回拨动,簌簌颤栗出声,这一看之下,更是惴惴不安,从旁提点道:“大人一定要审问清楚,看看碑亭之中,有谁cha手护持,好将那狂妄歹人一并拘入yīn间!”
可赵杀已经顾不得此事,仍轻声细语道:“你气运顺遂,在碑亭中呆了一夜,翌日便有神医从yīn山上下来,带回药引,治好了你的言蛊。此后数月,不单想起自己真正的心意,也……也报了仇。”
yīn魂仍旧立在堂下,过了片刻,才微微侧过头去,似有所念,似有所思。
赵杀见四面狂风稍稍一敛,还以为他已经醒了,忙拿起命册墨笔,自椅翻桌斜的孽镜台上,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
有许多鬼卒来拦,赵判官下意识地抚过手上huáng色桃花印,拨开左右,越走越近。
他于心中暗道:无妨,这是本官的故人。
这样一想,脸上便微微笑了出来。
赵判官一路走到故人身前,捧着命册,悬提着笔,定定看了好一会。
那yīn魂如今不过是一具狰狞白骨,穿着破烂蟒袍,镣铐加身,有无数黑火燎灼衣袍。
纵然他站得笔挺,依旧有满身遮掩不住的腐朽之气。
阿静已经长大了,六十载chūn秋过后,不会再有人讥笑他早生华发。
可在赵杀眼里,阿静永远是年岁最好的时候,生着一双猫儿眼,迷蒙地看着他,紧紧地跟着他。偶尔矜贵凛人,偶尔因病痛佝偻。
赵判官急着要将命册补全,又不忍吓着了他,只好凑上前去,想摸髑髅上枯白长发:“阿静,你报了仇……后来呢?”
那厉鬼身上鬼火陡然燎灼起来,炽如红光烛室,连赵判官一并罩在火里,赵杀痛得倒退几步,闷哼一声,额角涔涔流下汗来。
那万丈气焰听见这声痛呼,慌忙再度收敛。
赵判官运转法力,叫被鬼火燎伤的皮ròu慢慢愈合,qiáng撑着笑容,把声音压得极轻:“阿静,你不记得我了?”
赵杀完问之后,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厉鬼眼窝中,总算亮起微弱的灵火。
他终于想起一桩入骨执念,再然后,才记起自己的姓名。
他想和一个人相依为命,日日夜夜,念念念念。
于是搜遍红尘,陡峰荒野,海外仙山,年复一年,直至双眼尽盲,再也走不动了。
那人身怀道法,永生不死,定然活在世间一隅。
可那人不想见他了。
第四十七章
他想到此处,眼中火光渐黯,不过须臾,气势就此散尽,一身魂火重归寂灭。
几位师爷只见赵杀才同他说了三五句话,这具凶悍恶鬼便煞气尽去,不由称颂道:“还是判官大人高明,这恶鬼重重血债,既难度化,又难管束,与其关押万万年,还不如魂魄就此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