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判官脸上还有些发烫,自去堂下搬了一张马扎子回来,将判官椅往赵静那头推了一推,自己端端正正地坐到马扎上,嘴里道:“阿静,你坐,哥哥先办一办正事。”
赵静怔怔立着,还是赵杀将他按在椅上才勉qiáng坐稳了,一举一动都有些迟缓,再不复方才闲闲而立的温雅从容。
赵判官把命册往后翻了一页,抬眼一看,却发现鬼卒正俯身gān呕,无人办一办公事,不由沉下脸来,肃然叮嘱道:“先审下一位,还愣着做什么!”
鬼卒只好互相搀扶着,将下一名yīn魂带到堂上。
赵杀为了早些许忙完正事,自是全神贯注,笔落如飞,半个时辰已审完百名亡人。
正当他朱笔一勾,新断完一名恶鬼,他身旁突然有人笑了一声。
赵判官浑身一僵,愕然侧过头去,便见赵静满脸堆笑,双手轻轻拍了拍,嘴里又哈哈笑了一声。
赵杀先前以为弟弟身居高位,已是遇变不惊,从容处之,见他这样一笑,心中慌张惊异之余,脸上也多少露出些喜色,小声唤道:“阿静……?”
赵静哈哈笑了好一阵,听见赵杀唤他,仍禁不住多笑了两声,拍了几下手掌,最后方拿左手紧紧攥着右手。
赵判官怕他得了癔症,硬扯过他一只手,攥到自己手里,低声问:“阿静,怎么啦?”
赵静心中狂喜,脸上自然也喜上眉梢,唯有声音压得极轻:“原来是真的,老天为何待我如此之厚?”
赵杀拿单手捧着命册,原本理应再翻一页,听到这句,忽然便翻不下去,只得用力攥着赵静的手,同他五指相扣。
谁知赵静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发现两人双手相牵,又开始笑出声来,这一回笑至声嘶力竭,空闲的那只手也死死扯着自己衣衫一角。
赵判官定睛看时,只见赵静重重低着头,笑得双肩打颤,身形佝偻,唯有膝盖上沾了几点晕开的湿痕。
赵杀扯着他那只手晃了一晃,赵静始终不肯抬头,膝上水痕越溅越多,笑声却未停。
他同赵杀笑道:“哥哥,老天为何待我如此之厚?”
他笑道:“原来是真的……哥哥牵着我呢……gān、gān柴烈火符,哈哈,只有哥哥想得出来。”
赵判官心软如水,想了想去,委实无心办案,当即请了半天年假,将满堂官差劝退。
鬼卒们长吁短叹,揉着酸涩双目,散得一gān二净。
赵杀这才敢低下头去,在赵静鬓旁仓促落下一吻,许是见惯了弟弟两鬓霜白,如今才分外珍惜这一头青丝。
赵静一下子从耳边红至颈项,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猫儿眼泪迹未gān,转眄流光。
赵判官站起身,把臀下马扎踢开,而后蹲在赵静身边。
赵静手里一空,忙拿手去抓赵杀,重新握住后,这才微微笑道:“哥哥?”
赵杀低声道:“我背你回家。”
赵静更是喜出望外,双眼盈若秋水,正要答应下来,心中却仍有几分踟蹰,不知是该卖弄qiáng健体魄,亦或老老实实伏在哥哥背上。
赵杀厚着脸皮,温声哄道:“哥哥许久没见到你了,想背你走上一程。”
赵静听到此处,双颊飞红,终究还是拿白净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乖乖趴了上去。
赵判官qiáng提一口气,稳稳背着赵静站直了身,一步步踱到孽镜跟前。
赵静方才已经照过一回,只觉自己在镜中秀如芝兰玉树,可叫赵家门楣生辉,自然无惧无怕,轻声问:“哥哥也喜欢照镜子?”
可赵杀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判官,寻常鬼卒、过往yīn魂怎及他慧眼如电,此时定定看着宝镜,发现自己镜中之影,颈项上缠着一双化作白骨的鬼手,心中难免一阵钝痛,嘴上却认真道:“喜欢,我家阿静长得好看,我多看几眼。”
赵静一时心dàng魂飘,乖乖抱紧了赵杀。
赵判官在他分心时,已从怀中掏出一个jīng致锦囊,随手抛进镜中,只见得孽镜层层dàng开涟漪,须臾过后,便全数笑纳。
他背上背的狰狞鬼影,随着这点功德捐出,在镜中缓缓变化形貌,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勉qiáng化作一只三尺高的纤长小蛟,生着拇指大的圆润小角,蛟身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有余。
赵杀愣了一愣,将手贴在镜面,凑上前细看,等看清楚小蛟不曾断鳞折角,jīng气完足,眼中凛然之色这才变得一片柔和。
阿静罪孽之深,自己十余年功德还不尽,但再过十年、二十年呢?他堂堂伟男子,总有一日,能护得意中人周全,在镜中抹去留影。
赵静见他看得这般久,脸上烧得更红,忍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缱绻睡意,低声催道:“哥哥,别看啦。”
赵判官听得好笑,一颗心却柔能绕指,咬着牙把赵静颠了一颠,背高了两分,大步朝鬼辇走去。
待他回了家,依旧是施展法术,把手背huáng色桃花印,变成一株桃花树种。
赵静困得坐在一旁浅浅打盹,间或惊醒过来,看一眼院中养得腰粗枝肥的红色桃花树,又看一眼另一头的欣欣抽条的白色桃花树,而后睡意复沉。
赵判官低声问:“阿静,哥哥在地府当的是判官,府邸自然比不得赵王府……一旦手中有了闲钱,定会用心装潢,叫你们住得舒服。”
赵静此时只恨阮qíngjian猾,许青涵卑劣,但自己委实死得太迟,半点怨不得人。
他心里多少有些委屈,忍着睡意,偷偷掰着手指,点了一点哥哥生前沾花惹糙的数目,眼前骤然一亮。
赵杀还待再劝,赵静已重重一点头,旋而人影一空,只剩下怀中一株桃花树种,结出了点点柔huáng花蕾。
第五十一章
赵判官种完了树,把心头血滴在桃花树gān上,见院中花荫渐浓,不由得眉眼带笑。
此后数季,旁人闲聊喝酒,说起风花月色,赵判官总会凑上前去共话家常,句句不离桃花。
九月十月乃是石蒜花期,花开如火,唯独赵杀开口闭口皆是:“我院子里有三棵树,一棵是桃树,剩下两棵也是桃树。”
一旦入冬,就长吁短叹道:“我真傻,真的,我单知夏天有虫,不知冬天也有虫。”
开chūn后话锋一转,常对人笑吟吟道:“你种过树么?那我便考你一考:桃树的桃花,有几种颜色?”
然而没过多久,天庭就打落一道金光,以无上神力传讯下来,说李判官当年登完玉阶最后一重,南天门数十名天兵天将替他接风洗尘,以琼浆玉液祝酒,入夜后宴席堪堪过半,此人居然就不见影踪,惹得娘娘大发雷霆,将此人从天庭名录上除名,责令地府重选一名能吏。
赵判官听闻此事,白日qiáng打jīng神,照常处置公务,回府后却夜不能寐,彻夜坐在桃花花荫下,对着唯一一处未栽树的院角出神。
他这头神不守舍,yīn司上下却是紧锣密鼓地加班cao持,重开面试笔试,好不容易在几日之内,新选出一名qíng债还清的能吏,说起相貌,在一众青面獠牙的鬼吏中也算是排行前列的美男子。
为犒赏鬼卒数日劳苦,阎罗判笔一勾,地府连休三日,共襄盛举。
赵判官去送人时,就看见徐判官头cha花翎翅,胸戴大红花,被无数同僚围拱恭贺,脸上乍忧乍喜,好不忐忑。
赵杀上前同他说话,新选上天官的徐判官便抖着满脸横ròu,羞涩而笑:“赵兄,我早早就说过,我徐某人在地府中,虽不如你和李判官,也算是响当当一名美男子了,没想到当真会有这一天!只是凭外貌进仕,有违徐某初心啊!”
赵杀自是连声贺喜,又劝他“天赐不予,反受其咎”,徐判官这才坦然受之。
临登阶时,徐判官执着赵杀的手怅然笑道:“想当年徐某功少福薄,是沾了老兄祠堂的香火才晋升鬼吏;如今德非翘楚,有幸调任天庭,又何尝不是借着老兄的福荫,真是时也,命也,运也!此去再难相逢,我身上有些旧物,如今就赠予赵兄留念吧!”
说罢,就将一个锦囊塞入赵杀袖中,挥手自去。
赵判官握着锦囊,看着徐判官边笑边爬,心里也是好生感慨,难怪世人常说,爱笑的男孩,运气总不会太差。
只可惜徐判官身体不便,才爬了百余阶,就坐下来拭汗饮水,而后亦是爬两步,歇一刻。
等周围鬼卒散去,各自欢度假期去也,赵杀仍站在原地张望,眼前种种与数年之前的离别混在一处——都是金光刺目,一道玉阶,将碧落huáng泉贯连;都是故人挥手自去,赴万里鹏程,从此相聚无期。
但两厢心境,又何止差了千山万水。
看着徐判官费力攀登玉阶,赵杀满心欢喜,唯愿挚友此去乘风破làng,一路坦途。
看着那人远去,他胸口却像是压着一块千钧巨石,只盼着那人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直至今时今日,这块垒犹然未化,离愁别绪泛滥,沉甸甸积在心里,稍一细想,就是手脚冰冷,一身的料峭寒意。
赵判官一路目送徐判官登上一重天,待金光散尽,玉阶隐没,这才qiáng打jīng神,慢慢走回府邸。
他坐在陋室,将徐判官亲赠的锦囊拆开,发现里面装了一粒能入人梦的百年蜃珠,微微一愣过后,便把蜃珠收起,专心思虑起天庭那道传讯,把仅有的消息一桩桩理了出来。
司徒靖明这一去,已有八百来日。
按照“地府十年,天庭三日”来算,酆都八百日光景,尚不足天庭一日。
可司徒靖明走完玉阶,在接风宴上混迹片刻,最多不过小半日。
两处时间还差了数个时辰,司徒判官之后去了何处呢?
赵判官想得满头凉汗,仍是不得其解,在自己屋中团团打转,最心焦意乱时,几乎入了魔障。
他恍惚间看见司徒靖明冷淡面容,只是稍稍上前,那人虚影便冷冷讥嘲,一提还债,那人就满脸不屑。
赵判官自是方寸大乱,眼中血丝密布,不住追问那人身在何处,翻来覆去地问:“你去了哪里?我还欠着你的债……”
好在到了每日浇树的时辰,赵杀就自己看破迷障,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
他匆匆提起水桶,走到水井跟前,打满了水,再一株株地浇树除糙。
等赵判官浇完了树,除过了糙,莫名地焦灼稍去,眸光微暖,静静在花荫下张望起来,发现三株桃树枝gān结实,桃花累累,于是笑了一笑。
笑到眼眶微红时,他便靠着其中一株花树小歇了片刻。
一觉睡醒,天色已经漆黑如墨。
赵判官直起身来,长长伸了个懒腰,从肩膀上拈下一片白色桃花瓣,定定看了一瞬,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把仅有的线索都串联在了一处——两年之前,司徒将军刚从人间jiāo还了天字一号命牌,不单要赴面试笔试,还抽空见了自己一面,琐事缠身,定然无暇小睡。
当他金榜题名之后,在玉阶上一夜攀爬,又是彻夜未眠。
好不容易到了南天门前,有天兵天将接风洗尘,酒入愁肠,难免要小睡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