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兀自沉浸在书中,也不在意他起身进了里屋。里面的空间很小,只摆得下一个书架子和一张chuáng,我不认为他会流连忘返。
半晌过后,觉得双眼有点酸涩,便抬起头休息一下,只见少年不知何时已坐在这里,手中握着一卷书,见我抬首,他也将视线自书上移开来,扬了扬手中的书。“这是你的书吗?”
在我书架上的书不是我的又会是谁的?我点头,看见他拿的是一卷圣天杂录。“一般读书人莫不奉经史子集为圭泉,潜心研读,你这里却偏偏一本都没有,反而摆着那么多闲书?”少年挑挑眉,似乎觉得很有趣。
“我本来就是个乡野闲人嘛。”闲书?好譬喻。我失笑,蓦然想起当年,轻盈曾经也这样笑骂过我。
“武经集要,十州疆域志,针灸要闻,这些常人视为旁门左道的书,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以前的师傅教我的可都是治国平天下的东西,你这些杂书去哄哄乡野村夫倒还可以。”少年眼角挑得老高,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我勾了勾嘴角。“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像他这种想法的,只怕国还未治,便先败了家了。然而他那话中的语气却有些蹊跷,我感觉到少年似乎故意要激怒我,却不知他用意何在。
他静默片刻,双手抱胸哼哼嗤笑起来:“大丈夫当胸怀天下,岂能拘于一角!”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径自看着书。
他见我半晌没有回应,似乎颇感无趣,拿起手中的书翻来覆去。“圣天杂录……”一页页翻着手中的书,“其中以澹武帝慕容云思的篇幅最多,是因为他是整个皇朝的中兴君主吗?何以叙述开国之君太武帝的反而那么少?”他像是在自问,又似在问我。
这本书很是繁杂,他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看出个大概,倒令我有些惊奇,瞥了他一眼道:“马上得天下难,御座上治天下更难,开国难,中兴更难。”
“难在何处?”他似乎很感兴趣,马上回问。
我被他问得一怔,不由放下手中的书,认真思索起来。“一个王朝发展到中间,必定会出现许多问题,吏治,财政,等等,这就好比要对一间长满蛀虫,破落不堪的房子进行修整,所花费的工夫自然要比重新建一间要多得多。”这些话,是我读过前朝和本朝史籍的心得,不能说得上有多jīng确,但至少也反映了一些问题。
“你觉得本朝,我是说北庭现在又如何?”少年紧追不舍,却能从中听出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先前漫不经心的口气此时换上了全然的认真。
“北庭?”我偏头想了想,不由笑出声,“和圣天王朝澹武帝登基前的qíng形蛮像的。”一样是群雄环伺,内起萧墙,而历史,往往又有着惊人的相似。
“那有没有振兴的法子呢?”他一步步地咄咄bī人。我奇怪起来,不由看向他,怎么会对毫不相gān的朝政如此兴致盎然呢?少年仿佛也惊觉自己的失态,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转了个话题。“我方才看见屋内有许多医书,还摆放着不少糙药,想必你对于歧huáng也颇为jīng通了?”
“略知皮毛罢了。”反而是来到这里以后,三不五时为村民治些小病小痛,让向来缺医少药的他们感恩戴德不已,倒是自己所始料未及的了,虽然未如承诺般医遍天下,但总算对小小一方有所助益,也算不làng费了这身医术。
“我也有一疾,困扰已久,你能帮我看看么?”
我一怔,点点头。“你先说说看。”
少年沉默了一阵,缓缓道来:“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作过一个梦。在梦里我是一只老虎,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去伤人,每天就是这样平静地生活着,可是人们不相信一只老虎会不吃人,所以千方百计想要猎杀我。有一次,一个猎人想要杀我却被我抓住了,我想放了他,他却对我说如果你今天放过我,明天我还是会来杀你的,我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照样放走了他。第二天他果然又来了,而且还带了许多人,我不知道是要将他们全吃了好,还是像以前一样重复着被人追杀的日子。虽然我并不想吃掉他们,但是他们并不相信我,还不停地要杀我。”故事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少年续道:“然后我就醒过来,此后镇日惶惶,心绪不宁,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病吗?”
这是病么,莫非是要我解梦?我哭笑不得,但见他的神色又不似在说谎玩笑,只得可有可无地回道:“是心病吧。”
“心病还需心药医。”少年微笑着,“可是我一直找不到那副心药,因为我不知道到底是要放过他们的好,还是一劳永逸地吃掉他们来保全自己,你可以为我指条明路吗?”
我终于听出他话中有话,摇摇头表示自己爱莫能助。“这已经超出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以为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位高明的人。”少年似笑非笑,毫不放松。
“我哪里有那么厉害,”我笑了出来,虽然听出他的意思,却径自地故作未知。“你要找的该是自己而不是大夫。”
“当局者迷,我需要一个旁观者来为我看清。”少年执着着,坚持要一个答案。
我拗不过他的纠缠,无奈地摇摇头。“你问问自己的心。我不会说些仁义道德的要你不可滥杀生灵,如果是为了自保,逃避不是最好的办法,若你逃到天涯海角都躲不过,那不如面对好了。”
“我的心么?”少年低下头似在细细玩味着,半晌抬起头,笑容意味不明,却明显少了之前的矜慢。“我会好好思索你的话的,不过,我不会拜你为师。”
我失笑,拜师本来就是沈夫人的主意,自己只是不好拒绝而已,我本来也大不了他几岁,整天被人师傅师傅地叫还不折寿几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朋友论jiāo。”
“这个嘛,”少年狡猾地哼笑,“我得考虑考虑。”
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有点牙痒痒地暗骂了句,先前对他不好的印象倒消了大半。纵然傲慢,却并非听不进人言,先前初见时的rǔ骂也只是心qíng不畅的发泄罢了,我自不会放在心上,若能加以时日地雕琢,说不定也是上好的美玉。
☆、第4章
虽然没有说,自那以后,少年与沈夫人的关系明显好了许多。然而沈夫人还是一天天憔悴下去,我曾为她把过几次脉,除了脉象较虚之外,却都看不出任何异状。
少年姓昭名羽,这是沈夫人告诉我的,却不由让我想起了北庭国姓也是昭。自圣天皇朝两大权臣昭氏与蔺氏各分天下,划江而治的两百多年来,昭氏一族繁衍生息,昭这个姓虽已算不上偏僻的姓氏,却也不是随处可见,这两者之间是否有所关联,我也没有加以深思。曲水是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然而我总有一天还是要离开这里。人并非得依靠着对过去的缅怀才能活下去,在这个世上,还有许多事qíng可以去做。
夜晚的曲水是如此宁寂,以至于连烛火摇曳发出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村中的人大都早早歇下了,只有我,还在望着桌上那卷青缎镶竹片的书发怔。
那年失足江中,直至为人所救,那本被我从崖底山dòng中带出的《垂雪集》却一直揣在怀中未曾遗失。即使遇水灭顶,本应湿透腐烂的书却毫发无伤,这使我诧异万分,不由时时拿出来翻一翻,加之我又十分喜爱其中的字句,每每细读,终于发现了一点端倪。
书中有诗亦有文,无不是楚梦归感慨抒发之随笔,然而楚梦归毕竟是两百多年前惊才绝艳的一代风流,无论诗文皆有可读之处,细读之下,我却发现这卷《垂雪集》,诗中一些残句,和文中不时天外飞来令人莫名所以的一笔,竟是可以连贯起来接下去的,如此几篇,洋洋洒洒也成了一篇不长不短的道家练气篇。
从小在爹的书房中浸yín各种武功典籍的自己,虽然因为天分不高难以练好,却也对各门各派的心法和外家功夫等知之甚详,知道这是一篇绝不逊于各派所谓镇派之宝的心经。然而心经毕竟是心经,以打坐练气增加修为为主,并不是可以与别人厮杀的工具,加之篇中所述无不契合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甚得我心。
于是闲暇无事,便也开始坐下来闭目练习,这种功夫讲究的是气定神闲,心静勿燥,与内力深浅武功高低无关,即使是一个毫无武功根基的平常人也可以修炼一番,作为延年益寿之用。几月下来,果然大有裨益,身心舒泰,每每有乘风而去之感,又让我见识到了楚梦归的学识之高,一时无量,却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尽毁府邸,黯然离去。自古以来愈是卓越超然的人,事迹仿佛愈是神秘飘渺,终究只能成为后人口耳相传的神话。
细细摩挲着书卷,又将其中口诀默念了一遍,正准备就寝,敲门声却急促地响起。 “是谁?”
“是我!”声音方起,人已闯了进来,我一怔,是昭羽。他喘气喘得有些急,来势汹汹,“快跟我去看看!”
“怎么了?”对他难得的急切,我有些措手不及。
“沈夫人病了,似乎有xing命危险……”虽然沈夫人是昭羽的姨母,然而他从不以此称呼而总是唤她沈夫人,颇有些疏离的意味。
未及将话听完,我已大惊,沈夫人以前虽然筋骨关节有些不硬朗,但也没有什么大病,哪来的xing命危险?“我知道了,快走吧。”事不宜迟,匆匆披上一件外衣,便随着昭羽走入夜色茫茫中。
远远便望见沈夫人家微弱的烛火,进了里屋,只见沈夫人躺在chuáng上,双目紧闭,不醒人事,脸色苍白得几近青灰,任何人见了都会认为她命不久矣。矜儿趴在旁边,抓着母亲的手,泪眼汪汪,见我进来了,忙不迭扑进我怀里呜咽。
我示意昭羽将他拉开,坐在榻旁为沈夫人把脉,三根手指刚一按住脉络,便不由得大惊。脉象虚弱至此,非一日所致,定是积疾已久,却到今日才一齐迸发出来。
见我沉吟不语,昭羽追问:“她怎么样了?”矜儿呜咽着,却怯生生地倚在chuáng边,不敢打扰我,想必自己此刻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复又否决。这样的急症不可用猛药来治,须得徐徐调理,然而也得有一味药先把病压下,尤其沈夫人是积劳成疾加上久远的内伤未愈,更如雪上加霜,难以下手。然而沈夫人的qíng势实在无法再拖下去,时间不允许我多加犹豫,只能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从怀里掏出一枚药糙先让她服下,转身对昭羽jiāo代了几句,即刻回去取金针。
待得我把金针取来,沈夫人的脸色已缓过了不少,虽然也还虚弱,却不会如之前般死灰了,显然是服了药糙之效,但我知道那只是暂时的,若没有找到根治的办法,这病痛只怕随时会复发而夺去她的xing命。忙了大半夜,把针一一刺入xué道,又加以其他糙药的效果,总算使她暂无xing命之忧,然而那多年的内伤却不是一时能够根治,虽然我知道应该如何才能治好但自己本身却没有深厚的内力所以无能为力,即便会武功的昭羽,也没有那种数十年的内力可以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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