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收拾一切再长吁口气,抬首看看窗外,已是拂晓。矜儿趴在chuáng前,已经累得睡着了,我揉揉眉心,找了张被子帮他盖上,转身走出门,一心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残月未消,依然高悬在灰蓝的天空。凉意扑面,带来些许久累之后的清醒。本以为早已躺下歇息的昭羽此刻却独自站在院子里,年少的身影看来秀颀而挺拔,而微敛的眉目却有些背光的模糊,似要与未曾尽褪的夜色一起消散。见他少有的沉思,我也不想出声唤他,便径自朝门口走去。他却突然转过身来望着我:“本以为你说的略通歧huáng也不过是跑江湖郎中的手段,没想到或许比御……京城的大夫还要厉害。”
难得听到昭大少爷夸人,受宠若惊之余,免不了还要谦虚几句,他却嗤的一声笑出来:“少装了,你这种人一点也不适合卑躬屈膝。”是么,我摸摸脸,耸肩一笑。“我在想,既然你有这么厉害的医术,为何却甘心窝在这个小地方而不出去闯个名堂呢,凭你的能力,那些所谓的名医也得甘拜下风吧。”
我笑了笑,不以为意。“你把我看得太厉害了,再说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好?”对于学医,开始是兴趣,后来是被那位老人的言行所感,音容宛在,斯人已逝,然而终有一天,我必定还要实现自己许下的诺言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医好一个人,也只是一个人受惠而已,这个世上,还有太多你看不到的苦难,又要如何去挽救?”他正色起来,问题亦有些尖锐。我笑,“你说得不错,然而能够救得了一个,总不能因为还有太多人救不了而索xing连一个也不救。”这恐怕已不局限于医道一途了吧,我很好奇以他的年纪,怎么会想这种本不该他去想的事qíng。
“假若你有这种能力,可以救得了许多人呢?”他毫不放松地追问。我闻言沉默下来,良久。“也许我会去试试吧。”然而如果是那样,就不是不喜拘束的秦惊鸿了,所以比起昭羽说的站在高处,翻覆之间可活万人的手段,我宁愿选择走遍天下路,救尽应救人。
仿佛看出我的好奇,他沉沉道:“在来到这里的一路上,我见到了许多事qíng,而那些事qíng,真实而残酷,与我之前的所见所想截然不同……”说罢有些喃喃,“易子而食,卖身葬父,这个世道,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了吗?”似在问我,又似在自问。
唇张了张,终究还是答了他:“也许你所看到的只是其中一面而已。”岂止是世道,就算是人,你也永远不可能看得清楚,如同自己,如同……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一迳地沉默下去。我抵受不住彻夜的疲惫,便先回去休息了,待得走出很远,再回头一看,少年犹自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泥塑。
☆、第5章
一年的这个时候,村中渐渐热闹起来,一些将要趁着冬季未到的时候出海或是刚出海归来的商人们陆续从这里经过,将随身一些小货物与村民们jiāo易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消息。
而我,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将采摘整理的药材拿给商人们,换取一些生活必需品和早就托他们采买的书籍。
“你在gān什么?”昭羽倚在门槛边,无所事事地问,手中把玩着一卷早已翻完的书。
“把药糙装进竹筐。”手下未停,我没有抬头看他,不过对于他短短时日便将我这里的书看个大半,还能就其中内容侃侃而谈,心中也有一丝佩服。
那夜之后,沈夫人的病qíng好转,我也松了一口气,然而自那天起,少年昭羽的心思似乎也有了什么不同,脸上开朗不少,连话也多了起来。白天上山为沈夫人摘些糙药,有时候他也跟着去,路上斗斗嘴,侃侃东西,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废话!”昭羽翻了个白眼,咕哝一声。“我是问你装这些糙药gān嘛?”
我好脾气地有问必答,想到即将可以看到的一些书,心就不由飞扬起来。“前些日子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和商人们jiāo易。”
“那会很好玩了?”昭羽眼珠一转,似乎颇感兴趣。
“也许。”我心不在焉。
“先生!先生!”门外突然传来清脆的叫喊。我应了一声,边走出去。
“先生,有位从苍澜来的姜大人要见你呢。”长发编辫的少女嫣然一笑,带着淳朴的天真。
“好的,我这就去,谢谢你,小仙。”我笑着答应。
苍澜是北庭的京都。村人质朴,对于来自他们来说高不可攀的地方的人,他们一律称之为大人。
“不用客气。”少女羞涩说完,俏脸一红,飞快地跑开,让我有点莫名其妙。
“喂,人家看上你了。”昭羽凉凉说道,跟着邪邪一笑。
“胡说八道。”淡瞥了他一眼,心中对少女的心思也不是全然不知,然而自己心不在此,何必多言。心殇的痛,这一辈子,一次已足。
“真是不解风qíng的家伙。”身后的昭羽低声说了一句。
“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有,走啦,我也要去看看热闹。”
背着竹筐走至村口,远远便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喧嚣声四起,很是热闹嘈杂。
远远看到我,村民们便亲切地同我打招呼并且自动让出一条路。“先生你来啦,姜大人要见您呢。”为首的村长带着一张憨厚的笑脸道。
我这就去。”点点头,我也笑着关心道,“张老爹你最近的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村长有些不好意思,又很感激的样子。“自从先生来了之后,我们村的人有谁没有受过您的恩惠?”
“老爹我说了很多次,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了。”我有点无奈地笑着。
“那怎么行?”村长还没回答,旁边的人就已经大惊失色了。“先生您是上天派来帮助我们的大恩人,如果没有你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有水喝。”
“是呀是呀,先生您……”不知谁开了个头,周围立刻回应起来。
“随便你们吧。”拗不过他们,我只得无奈道。不过是利用自己所知道的指引他们挖了一口井,又给他们治一些小病小痛,闲暇之余教村中儿童读书识字,就值得他们这么感激么?
边说着走上前,一些商人正坐在椅子上休息纳凉,前面摊开的是一些饰品之类的小货物。
其中几个熟识的见到我,马上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了秦公子。”
“好久不见了。”我笑着颔首,又转向其中福态毕露,笑容可掬的一人。“姜掌柜。”
“秦公子,你要的书我都帮你买了。”他从包袱中拿出几本递给我。
“谢谢。”我欣喜道,放下背上竹筐。“这是今年的一些糙药,你看够不够?”
“够了够了。”他笑得眼都快眯了起来,不一会儿表qíng又有些沮丧。“一想到明年可能来不了了,唉……”
我有些讶异,“此话怎讲?”
“南朝的朝廷那边开始下禁海令了,北庭也在多处设置了关口,盘抽重税。”一旁立即有人cha口,语气是同样的叹息。
村民们不明所以,一个个瞠目以对,只有我微蹙起眉,禁海征税,意味着像曲水镇这里这些淳朴村民本来就不丰裕的日子将会更加难过。
“这年头做个生意可真不容易。”姜掌柜摇头晃脑叹气的样子有些好笑。
“是啊,像我们这种小商人要找个活路就更难了,何况中原的大部分买卖已经被柳家和擎天门垄断了。”
心中一动,伴随着漫无边际的痛和莫名回忆纷涌而来,几乎要将呼吸窒住。“柳家?”我微垂着头,回想这个未曾听过的陌生姓氏。
“哦,这是一个近几年才崛起的势力,据说柳家的祖上是从关外搬来的呢。”
“是啊,短短几年,就成为南方的商业霸主了,还能和雄踞北方的的擎天门遥遥相对。”
“那这几年擎天门的势力岂非很大了?”随口问起,视线转向广袤明媚的青空,却难掩其中的复杂。想着今生缘分已尽,想着此生勿再相见,然而乍听到那个熟悉的姓氏,还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是啊,秦公子你偏居在这么个地方可能不知晓吧,我有一个亲戚是在武林中混饭吃的,听他说现在江湖上有三大势力,擎天门就占了其中之一。”
“那其他两个呢?”旁人好奇问道。
“好象是叫月什么教,还有一个君家。哎,我和你说这gān啥,你又不懂!不过听说他们一直都在找一个人呢,还有很高的悬赏。”
“是呀我也听说了,”商人重利,一说到这个立刻谈兴很高,又现出些惋惜的神qíng。“他们是这么说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惜至今几年,都没有人能够找到那个人,有几个见钱眼开找了人去假冒的,也因为被识破而下场凄惨。”
“三年都没有找到,想必已不在人世上,又何必如此劳师动众搅得每个人都不得安宁呢?”心中长长地叹息,脸上却有些漠然。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秦公子,那样的找法,哪里像普通的寻人了,简直是在寻找失散多年的爱妻一般,若不是后来知道慕容门主要找的是一名男子,我可真要为他大大叹息一番了。”
心弦一颤,手又不禁握紧了几分,脸色因为旁人不经意的一句话又微微起了波动。我曾经如此喜欢你,和我喜欢的自由一样重要;你也喜欢我,却比不上你手中的权势。既然如此,你要寻找的,还剩下什么,纵然找到了,那又如何?
明明对自己说好不到huáng泉不相见,却依然压抑不了可恶又可悲的思念。在幽居闲逸,垂钓怡然之时,我无法否认,那张熟悉的容颜依旧会浮现眼前,会清晰如昔,会想起曾经的笑语如歌,曾经走过的足迹,和那一路看过的风景。
“……大人们,你们刚才说的什么禁海令和重税?”村长突然cha话,有些局促不安,然而毕竟关系到他们切身的生计,不得不问。
“这个啊,听说是北庭那边出了一些事qíng。”商人见有人问到他可以渲染一番的事qíng,不由有些得意起来,故意卖着关子。
“啊,是什么事呢?”
“皇帝身边原来有个德妃,据说是极受宠爱的,她的娘家一门也极尽显赫,可是最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皇帝突然下令将她软禁,还处死了她的父亲,也就是左丞相沈彬,又将沈氏一门全部流放边地。然后嘛,朝政本来由沈彬和太子各把持一半,现在一方散了,太子自然大大得势,立刻将沈彬原来的许多措施都做了很多改动,其中就包括了征收重税,这还是我有亲戚在宫里头办事才知道的。”见旁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qíng,说话的商人便更加眉飞色舞地得意起来。“至于南朝那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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