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梦归轻笑,也不在意。“无论开棺之后见到什么,都请令师完全忘记,勿要再念念不忘,纠结于心了。”话下之意,是她不答应便决不开棺。
女子咬牙半晌,终究不得不点头。“我答应。”
“那好。”手搭上棺木边缘,轻轻一推,棺木便应声而开,滑向一旁,露出棺中之人的容颜。
白衣女子迫不及待地上前,蓝素风紧跟其后,一直看戏的慕容云思也微移脚步瞥向棺中,这一看,心中又是一突。
“怎么会这样,这不是他,你敢欺我!”白衣女子厉声道,指着棺木眦目yù裂。
躺在里面的人,面目早已被侵蚀得看不出原本模样,坑坑洼洼,丑陋不堪,qíng状可怖,令人悚然。
“是他。”楚梦归淡道,将棺木重新合上。
“不可能,他明明是,明明是……”
“明明曾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何以会变成这个样子?”楚梦归将话接过,挑了挑眉。“你可还记得那万蚁蚀心的毒?”
“不可能,不可能……”女子闻言一震,喃喃道。
“当年他一夜之间弃你而去,是因为他把本来在你身上的毒转嫁到自己身上,他知道自己必将面目全非,受尽痛苦而死,不想再耽误你,这才避而远遁。”
“不可能,为什么,为什么……”女子说着犹自不信的话,却早已泪流满面,忽而抬眼,眸中激愤更深。“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心中永远是不变的,为什么要逃开,为什么要自作主张,让我白白恨了这么多年!”
“你没有错,他也没有错,错在你们都爱对方太深了。”楚梦归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你以为他愿意看着你每天陪他受这种折磨吗?不是身受,更胜身受。”
“不是身受,更胜身受……”女子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滑下,“他也这样想,他也这样想……”
“他说,你能过得快乐,是他最大的幸福,然而他还是令得你痛苦了,他本以为只要你见不到他,时日一久,自然也会忘记了。”
“怎么可能忘记……”女子怆笑出声,无限凄凉。“没有他在身边,没有他陪着我,我又怎么会快乐,你怎么能这么残忍,怎么能……”手不忿地捶打着棺木,身子却缓缓滑落伏倒,泣不成声。
楚梦归叹了口气,他终究还是说出来了,那人临终前嘱咐他千万不可以告诉她,他却认为与其带着仇恨继续痛苦下去,不如知道一切,至少还可以拾回一点美好的回忆。
蓝素风震谔地看着伏倒在棺木上的师傅,那头乌木般的长发,一点点化成了灰白,光泽不再。“师傅……”
“弹指相思,莫道红颜老,空余嗟叹……”女子轻声吟着,缓缓站了起来,伸手去推开棺盖,这回楚梦归没有再阻止她,目光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张丑陋不堪的面容再度入目,却不知为何没有腐臭,反有一股淡淡麝香飘散出来。女子不以为恶,素手在上面摩挲许久,突然将那人一手提了起来,背在身上,便要往外走。
“尊驾请留步。”眼见她就要把人带走,而楚梦归却不知为何竟也没有相阻,慕容云思不得不虚咳几下出声道。
女子恍若未闻,直直便往前走,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自己的话,皱了皱眉,堪堪点出扇子,意图止住她的去势。
跟在后面的蓝素风以为这男子要对她师傅不利,立时横剑在前。
慕容云思一笑。“令师所背之人,乃是在下的至亲,可否将其赐还?”话说得客气有礼,却是淡漠生疏,不容拒绝。
至亲?蓝素风犹豫了一下,望向身旁女子。
女子冷冷地看住他,“我只知道他从来没有什么至亲。”
“当然有,”慕容云思敛住笑意,“叔父难道不曾告诉过婶母他来自何处么?”他对背上之人口称叔父,既已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怨,便也顺势称呼这女子为婶母,骤然之间多了几分亲近。
女子颜色微动,冰冷稍融,“你,你是那里的人?”
慕容云思轻轻颔首,知道她所指为何,“家父叨念小叔多年,甚为想念,因此派侄儿出门来寻找,没想到……”话未竟,眸中多了几分喟叹和遗憾,慕容宣华在他出生以前便已离开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只身飘dàng在江湖之上,虽然不容于家门,但他偶尔从父亲口中得知,这位叔父在外面似乎是个颇为有名的人物,潇洒不羁,资质天成,惟一不喜的,便是种种束缚。
“死了,早就死了,从此以后,世间再不会有慕容宣华这个人。”女子闭了闭眼,不再停步。
慕容云思虽然同qíng她,但无论如何不会让她将叔父尸体带走,思量之下正yù拦阻,忽闻耳畔有人道:“让她走吧。”
那人起身旋踵,终于让慕容云思看见他的面目,却是一怔,惊喜jiāo加。“是你?”竟然是他昨日在酒楼上遇见的那人,风华如玉,无论如何也是忘不了的。
楚梦归挑挑眉,眼底掠过一丝讶异,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人已死,便如从这世间消失,她与慕容宣华纠缠一生,到头来却只能落得个红颜白发,慕容宣华有知也必不忍见,让她带走吧。”
此人年纪不过二十三四,说的话却总是异于常人,连嘴角那抹微笑也显得意味深长,却莫名而又该死的吸引着他。
微怔之间,那女子已背着慕容宣华远去,余下蓝素风朝楚梦归感激颔首,也紧跟上。
楚梦归噙着笑,有趣地打量着眼前半天不说话的慕容云思,静待他开口质问。
“你笑起来很好看。”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让楚梦归微微错愕,有些得意地看着他意外反应的慕容云思,只觉得那表qíng十足可爱,并且在之后数十年津津乐道,时常念得楚梦归无法忍受地让他闭嘴。
陈启有点不忍看下去地偷偷翻了个白眼,平时的主子就爱折磨人,今天的他更是分外无聊。
楚梦归一笑,“多谢夸奖,告辞。”事既已完,留在此地也无用处了,他准备走人。
走了几步,发现不对,转过头,微怔,却依旧是修养极好的浅笑。“阁下与楚某同路?”
慕容云思也回以极灿烂的笑容。“本来不是的,现在是了。”
楚梦归挑了挑眉。
“因为我决定,与你同路。”慕容云思生怕他听不清楚,一字一顿缓缓,一脸死缠到底的坚定微笑。
-外传完-
☆、碧玉钗(上)
当慕容云思决定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是谁也拦不住的,比如现在。
前方一头驴,驴上之人青衣蓑帽,手拈柳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不时轻轻拍在驴背上。尽管头上顶着个大太阳,一人一驴依旧不见丝毫烦躁,青衣人嘴里甚至还哼着小调,仔细一听,仿佛是西北大漠的民谣,漫天的金戈铁马在这旖旎的江南水乡唱来,反而别有一番风味。
“爷,这大热的天,我还是找辆车来吧。”陈启抬眼看天,凑近慕容云思轻声道。
“心静自然凉。”手执折扇来回摇动,慕容云思的注意力全然落在前面那人身上,施施然一袭白衣徐徐漫行,倒也显得悠然自在得很,只苦了跟随的陈启,完全没有那份闲qíng,却又不能大跨步就这样一走了之,只得跟着自己的主子就这么磨着。
小高在客栈忙得不亦乐乎偷空往外瞄一眼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奇怪的景象。
前头的人蓑帽低垂,看不清脸面,骑着一头要死不活的毛驴也就罢了,后面还跟着两个人,看来又不像仇敌或随从,只因为首那名白衣人气质十分特殊,小高在这里当了那么久的店小二,还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人物。是的,漂亮。任小高搜肠刮肚也只能想到这么个词。
正走着神儿,前头那青衣人下了驴,也不系上绳索,就径自走了进来,任那驴在门口旁边悠哉游哉地晃来晃去。
小高忙把毛巾甩上肩迎过去,“客倌您住店还是吃饭?”边招呼着,边偷偷向帽下窥探,想要看清客人的面目,人总归是有好奇心的。
那客人似乎也知道他的心事,唇角微微一勾,顺手就把帽子摘下来。
小高先是瞪的双眼,立时难掩满脸失望。
那只是一张普通的脸,平凡得走在路上也不会让人多看一眼,虽然这客人长身玉立,举止优雅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潇洒意味,但没想到自己阅人无数,竟也会看走了眼。
“一斤女儿红半斤牛ròu。”客人说道,找了张gān净的桌子坐下。
“好好,这就来,您稍等,不过话又说回来,客人您可真有眼光,我们这的女儿红是方圆数十里出了名的甘醇可口的……”
小高滔滔不绝的介绍似乎丝毫没有坏了客人的兴致,只见他微微一笑,平凡的五官突显生动。“我知道,所以才到你们这儿来歇脚的。”
“啊,那客人您是老熟客了,这……”
“小二,来一斤女儿红,一斤牛ròu。”方才跟在青衣人后面的那两人走了过来,打断小高的话,就着青衣人同桌坐下。
“好咧!”小高应着,不由回头再看了一眼,这三人敌非敌,友非友,看起来还真奇怪。
“嘿嘿,归归风神俊朗,为什么要用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掩盖那下面的绝代风华呢?”慕容云思笑眯眯地看楚梦归,也不管人家欢不欢迎他同桌。
陈启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哽在喉咙不上不下,想笑又不敢笑,整张脸憋得通红,甚是窝囊。
归归?手中筷子微微一顿,楚梦归故作未闻,兀自喝酒吃菜。
“归归怎么不理我,难道嫌这个名字不好听?那我换个,叫你楚楚还是梦梦好?”
楚梦归抬眼,表qíng似笑非笑。“阁下本不是江湖中人,何苦跟着在下趟上莫名的浑水?”
“怎么说是浑水,能和你在一起,每天可都有jīng彩绝伦的好戏看,天下第一人这个名号可不是叫假的吧,归归?”慕容云思低低笑道,毫无回去的意思。
话未落音,像是要回应他的话般,一根竹筷自脑后激she而来,迅若雷电,寻常人也只见到白光一道,慕容云思却像脑后也长了眼睛,只略略侧首,那筷子便堪堪从耳旁掠过,she入墙壁之中,直没入顶。
楚梦归见状不由呵呵一笑。“果然是jīng彩绝伦,可合了你的意了?”
“上天未免也太眷顾我了。”慕容云思摸摸后脑勺,隐约还有些凉意在,耸耸肩也笑着回应道,却是毫无后怕之色。
两人兀自在那里互相调侃,视而不见站在离门口处不远的一名女子。
怀抱铁琵琶,衣色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