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的信,刘繒帛也看了?”
“是。”
苏诲蹙眉道,“他可回了?”
宋锦迟疑道,“大人只提笔写了一短笺,让我回禀老夫人,待他回来之后再与她老人家仔细分说。”
苏诲阖了阖眼,摆摆手,“你先下去罢。”
刘繒帛的秉xing他最是了解,相识这些年来从未见他说过半句虚言,此番回京述职或许就是打着向刘母和盘托出的心思。
刘繒帛有事做事便是这般,认准了一件事就是撞破南墙也不回头,他既已决意与苏诲在一处,若刘母问起,他便不会再欺瞒。
苏诲完全可以想象彼时场景——刘繒帛跪在地上,向刘母坦诚他二人的私qíng,随即刘母会先是愣怔,然后厉声问他说的可是真的,刘繒帛一定会说是他先起意纠缠的苏诲,随即刘母定然会让他二人早日了断,接着刘繒帛会断然拒绝,刘母则老泪纵横地忆起先夫早逝,她守寡十五年将刘氏兄弟养大,供他们读书的种种不易,问刘繒帛心里可还有这个母亲……
甚至刘母还有可能会以死相bī。
“苏哥哥?”
苏诲一抬眼,刘绮罗正满面焦虑地看他,“大哥快回来了,你不担心他和阿娘争执起来?”
“再看看罢。”苏诲语焉不详。
使苏诲下定决心的,却不是刘缯帛,而是另一桩轰动了整个长安城的大事。
huáng雍之子,户部左侍郎huáng虔有个爱若珍宝的幺子,名曰huáng晟,从小便是个一等一的神童,长大后更是诗词歌赋无一不晓、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更难得的是,虽出身高门,又素有大才,可huáng晟却为人谦和,温润如玉,但凡是见了他的,没人不赞一声浊世佳公子。
可就这样一个前程似锦的名门公子,却在端阳那晚寻了短见。
无人知晓他一人徘徊在静寂无人的大明湖畔时想了什么,诸人所见的便是第二日浮上水面的一具再平常不过的尸首。
可蹊跷的事qíng来了,huáng晟殒命,huáng府竟无一人前来为他收殓发丧,早朝后有人问及huáng虔,他竟置若罔闻,拂袖而去。随后的三日,每日都有个清秀瘦弱的少年前去huáng府叩门,可每每都被乱棍打了出去。
huáng晟的尸首在义庄停了五日,他的同窗旧友们均是急了,屡屡向huáng氏族人明示暗示,可huáng虔均不为所动,最后更放出狠话——他没有这般寡廉鲜耻、下贱下作的孽子。
这下,众人才明白,huáng晟多半是被huáng晟逐出门第,一时想不开才自我了断。
最终,竟是那个清秀少年倾尽所有,将huáng晟葬了,自己也随后纵身一跃,从国子学的藏书阁跳下一了百了。
他死前咬破了手指,在素白斩衰上写了个大大的“恨”字。
他与huáng晟均是国子学的贡生,这事理所当然地闹得满城风雨。
皇帝也听闻了此事,当即龙颜大怒,在大朝会上痛斥huáng虔“人伦丧尽,六亲不认,不肖乃父,完全是个铁石心肠、虎láng之心的畜生”,并当场免去他户部左侍郎一职,命其赋闲思过。
据闻当时huáng虔唯唯应了,出了殿门便往明陵去,在去年刚过世的huáng雍坟头上大哭一场,哀嚎着什么他处置逆子乃是出自一片公心,怕这个被男人迷了心窍的孽障日后成为天启的祸患,让家室蒙羞啊,无奈圣心难测,皇帝竟不能理解他的一番苦心云云。
不少脑筋古板的腐朽儒生均站在了huáng虔一边,竟还有人上奏御前,说是对huáng虔处罚过重,恐怕寒了天下正人君子的心。就在此时,事态却突然有了反转——huáng晟在国子学的某位同窗竟提出他并非投湖,亦非溺亡,根本是被人谋害,推入湖中,更举出了关键证据,直指huáng晟亲父huáng虔。
huáng虔是huáng雍亲子,更袭了其父的侯爵,兹事重大,曾在大理寺主事过的顾相亲自主审此案,结果简直耸人听闻——huáng晟与国子学同窗私定终身,huáng虔正盯准了户部尚书的位置,想让huáng晟尚主,huáng晟不从,便被huáng虔赶出了家门。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肖想世袭的爵位和皇帝的长公主,便假借huáng晟意中人的名号将他骗出去掐死后投入大明湖里。
此事闹的沸沸扬扬,就连市井内宅中的刘母亦有听闻。
“所以最后皇上是怎么定的罪呀?”刘绮罗咬着毕罗,眼巴巴地看着苏诲。
苏诲蹙眉,“用膳时就别提这么晦气的事了,也不怕吓着婶娘。”
不想刘母却道,“无妨,我还不至于那么娇贵。今日我去井边漂洗衣裳时听邻家的几个小娘子说了几句,说是那huáng大人落罪了?”
“正是,”苏诲无奈,只好简略道,“他那二儿子判了斩监侯,huáng虔以有意包庇落罪,夺去官身,永不录用。huáng相留下的爵位也给了huáng虔他弟弟那房,且日后得降等袭爵。”
“可怜见的,”刘母长叹一声,“都是自家人,何苦来哉?”
苏诲心中一动,给刘母夹了一筷子醋jī,“婶娘也觉得huáng大人错了?”
“不仅错了,还是大错特错!”刘母感慨连连,“孩子得了病,那便好好地治,怎么说赶出家门就赶出家门呢?那huáng小公子能进国子学,那肯定是个一等一的聪明人,之前被迷了心窍,与他好好地说道理,兴许过阵子也就好了,哪里就需要做的那么绝?更何况,他平日在府中对两个儿子一定多有偏颇,小儿子才会做出这般的事儿来……”
苏诲垂下眼睑,“若是那病治不好呢?”
刘母愣了愣,幽幽一叹,“我若是他,便先劝着,让他娶个晓事理的姑娘掩人耳目,让他们慢慢断了。若还是不成,也只能当做没生过这个儿子,给些银钱不来往便是,何必赶尽杀绝?说到底,儿女都是爹娘前生的债啊。”
苏诲手一抖,手中竹筷掉了。
第38章 废话一箩筐
“你心意已定,绝不更改?”苏景明端着手中玉杯,蹙眉看他。
苏诲笑意清浅,面色却惨白如鬼,“是。”
“到底是为了什么?”苏景明将玉杯重重磕在桌上,沉声质问。
苏诲抿唇,“这些年蒙他母亲收留,我才能活到今日,这等恩qíng如同再造,我哪里敢去伤她老人家的心?”
他从未在苏景明面前提过与刘缯帛的私qíng,可他料想以苏景明之灵慧,显然早已察觉。
苏景明似是嗤笑一声,“你与刘缯帛提过么?你可知自作主张这种事qíng最是烦人,你成日为人家打算,别人可未必领qíng。呵,所以你打算怎么做,为他张罗个婚事,然后自己辞了官职làng迹天涯?还是gān脆随军去征突厥,最好为国捐躯了让他怀缅你一辈子?”
苏诲的面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想要辩解就听苏景明道,“你可想过,若你自作主张与他恩断义绝,他会有多难过?你考量的一切尽皆有一个前提——他对你qíng义不深,被你欺瞒抛下后很快便能改弦更张,在母亲面前做个孝子贤孙,贤妻美妾,儿孙满堂。但也有别的可能,你可想过?”
苏诲心如乱麻,只愣愣地看着苏景明。
苏景明忍不住拿起桌上象牙筷对着他头敲下去,“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我观那刘缯帛是个死脑筋的,你若一意孤行,最后的结果多半是你抑郁而终,刘缯帛爱恨两难、孝义难全!”
苏诲如遭雷殛,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笑得比哭还难看,“世上为何就无两全之法,我半生坎坷,如今所求不过一个‘不相负’,就这么难么?”
不负恩qíng,亦不负深qíng。
苏景明不知想起了什么,也悠悠了叹了声,“不知苏子仁是怎么教儿子的,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可顾相方收了缯帛做门生,”苏诲坐直了身子,急迫道,“他那么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物,若是知晓我与缯帛的事……”
关心则乱,他急的脸色煞白,“huáng晟的事还未过去,缯帛与我不同,我本就是乱党yù孽,此生只求自保便罢了,可缯帛却是有大志向的。倘若顾相因他有断袖之癖便……”
苏景明面色古怪地看他,摆了摆手,“行了,你在我这儿坐了一天,我脑仁儿疼的厉害。你先按兵不动,顾秉那里你自不用担心。”
他又扫了眼苏诲因惊惧而苍白战栗的秀气面容,突然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调笑道,“我见犹怜。”
碍着他是长辈,又是恩师,苏诲不敢翻脸,但仍是狠狠瞪他一眼,想起朝中风传苏景明喜爱冰雪般的美貌少年,心里暗暗骂了声为老不尊。
他却不知道,苏景明方才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某个夜雨里彷徨凄然的自己。
“老爷,”魏紫恭谨问道,“该用晚膳了。”
苏诲这才惊觉叨扰太久,刚想起身告辞,就听苏景明道,“去中书省,叫赵子熙今日务必回来用膳。”
魏紫迟疑,“朝廷正要用兵,中书省还不知有多……”
“你原话带到便是,”苏景明不耐,见苏诲茫然便解释道,“先前周玦去江南道调度粮糙,赵子熙已与顾秉二人值了半个月的夜。今日是十五,顾秉多半要歇在紫宸殿。听闻日前周玦已归,断无再让旁人为他值夜的道理。”
本朝的宰相虽权势煊赫,可也有种种不得已之处,譬如每夜都需一名宰相值夜,若是赶上战乱天灾一类,一般就需两人。
苏诲点点头,对赵苏二人关系更为笃定,原本慌张的心思也慢慢定了下来,蹙眉思索破局之法。
见他神色已然平缓,苏景明微微一笑,“他怕是还有阵子,不如我带你游园如何?”
说罢也不待他点头,携了他便往后园去赏那牡丹。
苏府后园广植牡丹,各色名种遍布其间——姚huáng雍容,魏紫华贵,赵粉娇美,豆绿奇巧,更有青龙卧墨池这般的仙品。
可任他们再国色天香,也是黯然失色。
苏诲几近失语地看着园中央被用白玉阑gān围住的一株青山贯雪,慨叹道,“我如今才知何为yù描难写。”
苏景明站在他身侧,不无自得,“你可不知这株牡丹花了旁人多少气力。”
苏诲心知肚明地点头,就见有家仆捧着一盆汤水,一勺勺极小心地浇灌下去。
“这是?”
“熬出的骨汤,用来给牡丹施肥最宜。”有清冷人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苏诲回头一看,忙不迭地行礼。
也不知赵子熙从哪个角门进来,竟已换了件常服。
“摆膳吧。”苏景明吩咐下去不过一刻,仆从们便在园内竹亭张罗好了一席酒菜。
“苏大人请。”赵子熙退后一步,手微微向席中一扬。
苏景明勾起嘴角,“颍川郡公既是宰执又是贵客,自当上座。”
两王之乱后,本是安邑侯的周玦以军功晋魏国公,三年后赵子熙越过侯爵直接晋封郡公,最为圣上倚赖的顾秉尽管坚辞不受,却还是得了个定陵侯的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