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得封魏国公的多是一时名臣,尤以善谋的居多,周氏已有一吴国公爵位,皇帝加封可见对其信重;赵子熙是难得的能臣,一直以颍川冠冕自居,授他颍川郡公之爵显然是默许他统领河东世家,更有安抚士族之意;至于顾秉的定陵侯……
圣上对周玦是信,对顾秉是qíng,对赵子熙则仅仅是用,苏诲在心中暗叹,旁人眼中风光无限,赵子熙的日子怕也不太好过。
苏景明却懒得再谦让下去,径自在上座坐了,待赵子熙在他下首坐定后,便凑过去耳语。
赵子熙极快地扫了眼苏诲,那双眼果真如传说中般利若光电,冷若冰霜。
那气势bī人,苏诲不敢再与之对视,便起身为他们行酒。
“也罢,”苏景明笑道,“今日我遇见你们学士,说是前朝有几本地方志散佚在安阳,不如你便辛苦一遭取了来。”
还不待苏诲回话,苏景明眨眨眼,“途经鄠县,不去会会老友么?”
第39章 摊牌
此番与苏诲一道寻访地方志的还有个前科的翰林,此人是个腐儒,除去会做几篇官样文章,几乎一无所长,每日只gān等着熬资历。酸腐也便罢了,偏偏还是个惯了溜须拍马的马屁jīng。他自己做了个手抄本,上面记录了圣上乃至于诸位阁老说过的名言警句,日日诵读,写文章或是招待上官时便加以引用,既显得自己下苦功夫,更显得赤胆忠心。
这等人苏诲当然不屑与之为伍,但好在此人虽然令人生厌,却算不得多话,一路也相安无事。
到了鄠县,苏诲推说要见故人,孤身往县衙而去。
鄠县在天子脚下,虽说不大,却也颇有几分带着野趣的繁华。此时正是正午,三伏天的烈日都能灼伤,街上罕有人迹,只有几条大huáng狗趴在县衙门口的柳荫下吐着舌头喘气。
看着那几条大huáng狗,苏诲不由得想起仍在长安的刘绮罗,抿唇笑了。
“小郎君可是来鸣冤的?”衙役懒懒散散地靠着门站着。
苏诲笑笑,“我来拜访故友。”
衙役上下打量他,见他文秀非凡也歇了怠慢的心思,恭敬道,“不知郎君的故人是?”
“县丞刘缯帛。”
那衙役一愣,笑道,“想不到刘大人也有朋友。”
“怎么?”苏诲莞尔,“刘缯帛难道是个木头人不成?”
“哪里是木头人,”衙役一边带路一边道,“简直是个铁打的人。”
苏诲蹙眉,“怎么?不顾惜自家的身子么?”
“可不是,郎君你有所不知,咱们知县大人虽是个清官,可近来身子抱恙,日日在榻上养病,这县里的大事小事啊,全指着刘县丞。别的不说,他刚一上任,便没日没夜地开始审案,不仅将知县抱病后的案子全审了,就是那些多年来悬而未决的难案疑案,他也处理了大半。”
见苏诲默然不语,衙役陡然醒悟自己多话,作势拍了拍脸,“瞧我这张嘴,对着贵客没轻没重的,刘县丞就在这间屋,郎君请。”
苏诲给他两贯钱充作答谢,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屋内很是狭小,恐怕也就如洛京旧宅一般大小。刘缯帛正趴在案上看卷宗,眉头皱成个“川”字,显是遇见了难题。
“子重。”
“大人。”刘缯帛抬头,却发现竟是苏诲,立时站了起来,又惊又喜。
苏诲挑着眼冷笑,“怎么,不过数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刘缯帛赶紧迎上前来,攥住他的手不放。
苏诲被他一惊,见周遭无人才放下心,“好歹有些官相。”
“官相?”刘缯帛却不以为然,“我不过一个微末小吏,又要什么官相了?何况如今我却觉得做父母官,最要不得的就是官相。”
苏诲勾起唇角,“看来这几个月你颇有进益。”
刘缯帛如被鼓励般开始滔滔不绝,“先前只顾着读那些圣贤文章,成日里念着‘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可真的成了一方父母官,才晓得要做到有多难……”
苏诲听他说着那些争田争地、婆媳小姑的家长里短,看着他眼中日渐坚定执拗的光亮,没来由地心中一涩——刘缯帛变了,却也没变。
不似以往那般憨直忠厚,亦不似以往那般遇见大事没了主见,喜欢找自己商量。
可他依然还是刘缯帛,身在乡野却又心怀社稷,愤世嫉俗却又脚踏实地,对着外人总是拙于应付,便gān脆冷着一张脸,对着家人却又是说不出的孝悌至诚,温存小意。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独独便宜了自己?自己又能在他身侧多久?
“晏如?”刘缯帛见苏诲半天没有搭话,以为是自己长篇累牍使他厌烦,“是我不好,你车马劳顿我还拉着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到我屋里先歇歇,晚上等我一道用膳?”
“不了,”苏诲摇头,“其实此番我有公务在身,只是途径此地,想起了你,便过来看看。如今见你还好,我也便安心了。”
刘缯帛显然有些失落,又听苏诲道,“对了,有一事我想问你。你我之事,到底还是要个了结的……”
“了结?”刘缯帛蹙眉。
苏诲看着袖口暗纹,“我可不是那些纨绔子弟豢养的娈童戏子,更不是一时兴起。所以倘若你真的打定主意要与我过一辈子,但凡你日后有丝毫动摇退缩,我就算不杀了你,也定不会放过你。”
刘缯帛面含怒色,张口yù言,却又被苏诲打断,“huáng晟的事你可听闻了?现下我就把婶母的原话告诉你,‘我若是他,便先劝着,让他娶个晓事理的姑娘掩人耳目,让他们慢慢断了;若还是不成,也只能当做没生过这个儿子,给些银钱不来往便是。’”
看着刘缯帛瞬间煞白的脸色,除去几分心疼,苏诲竟更多地感到快意,听人转述都如此心痛愧疚,若是真的如他一般对着那苍老容颜、斑斑白发,又会如何,又当如何?
刘缯帛最终道,“你还是不信我。”
苏诲藏在袖中的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指腹,低声道,“我此番公gān,多则一月,少也要十日,这样罢,你总归是要回吏部述职的,这段时日你先好生想想,下月初十给我个答复。”
刘缯帛的神qíng晦暗不明,只死死盯着苏诲,苏诲抬眼看他,笑得明媚,“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苦头吃多了也便晓得怎么趋利避害,让我偷偷摸摸与你一处,再看着你娶妻生子掩人耳目,那简直就是打我的耳光,剐我的心……”
“我不会!”刘缯帛厉声道。
苏诲深吸一口气,“婶母已很为你的亲事着急,你可仔细思量清楚了。贤妻美眷,高官厚禄;罪臣之后,千夫指摘,你自己选罢。”
“你不信我。”刘缯帛却只重复这句。
苏诲转头看他,苦笑,“我真的信你。”
所以你我之事却让你一人来选,何去何从都甘之如饴。
第40章 完结倒计时3
历经战乱,安阳这几本地方志早已发huáng破旧,更有几页残损无处寻觅,苏诲与那同僚细细誊抄,又反复推敲了几日才算功德圆满。
回长安的路上,那腐儒忙着搜罗沿途各色地产孝敬上官,苏诲则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美景胡思乱想。
想来想去,却也离不开刘缯帛这三个字。
苏诲自嘲般地想,成日里想着这些儿女qíng长,以后如何能成得了大气候?恐怕在翰林院做个散官,等着熬资历混个五品,这辈子恐怕也便到头了。哪里比的刘缯帛志向高远,又有顾秉那般的名相教导提携?
刘家苦寒了十几载,如今才守得云开见月明……
无论刘缯帛如何做,恐怕众人都不会再得开心颜。
这么想了一路,长安城终还是在眼前了。
二人匆匆回翰林院jiāo接,学士体恤他们辛苦,便多准了他们三日的休沐。
苏诲不再搭理对着学士逢迎拍马的腐儒,径自归家去了。
远远的,就见刘绮罗等在巷口,面色竟有些yīn沉。
苏诲顿住脚步,刘绮罗极快地扫他一眼,示意他随自己来。
苏诲跟着他走到一处空旷之地,就见刘绮罗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讷讷道,“苏哥哥,是我刘家对不住你。”
苏诲心中咯噔一下,又听刘绮罗道,“阿兄前几日便回了家,那日晚膳后和阿娘不知说了些什么,只听得吵得厉害,再后来阿娘让阿兄去跪爹爹的牌位……”
“然后呢?”苏诲双唇几近抿成一条直线,“婶娘身子还好罢?”
刘绮罗黯然摇头,“阿娘几乎是立即大病了一场,郎中来看了说是心病,开了药阿娘也而不肯服,阿兄跪着求她用药,她不仅不用,反而让阿兄吃药……说他不过是一时迷了心窍,多服些药日后定然会好的。”
见苏诲面色惨白,刘绮罗咽了口唾沫,“现下阿娘身子已经大好了。”
“为何?”尽管已然知晓答案,苏诲却还是要再问一遍,好让这颗心死的gāngān净净。
刘绮罗眼圈都红了,“家中要办喜事,阿娘cao持着,jīng神一好,身子自然也便大安了。”
“是么。”苏诲合了合眼,“哪家的姑娘?”
“是阿娘娘家的女儿,温柔娴淑还能持家。”刘绮罗见苏诲面色愈发难看,恨不得立时给他跪下,“苏哥哥,此事是我阿兄对不住你,你要恨他骂他哪怕是想杀了他都是qíng有可原,可木已成舟,阿娘身子还不好……”
“你错了,”苏诲平静道,“公gān前我便与你阿兄说了个清楚,只是我未想到他竟懒得亲自给我个答复,便先斩后奏了。也罢,宋锦还在家里罢?你让他把我的东西收拾了,送去……”
苏诲沉默半晌,低声道,“送去甘棠客栈罢。”
“苏哥哥。”刘绮罗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苏诲对他笑笑,“买卖不成仁义在,日后我与你阿兄怕是不会再见了,纵然再见也是多说无益,可在我心里,你却还是我弟弟。”
刘绮罗深吸一口气,“那不然我让阿兄写点什么,让宋锦捎来?不然借我之口,总是……”
“随意。”苏诲淡淡一笑,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可在意的?
语毕,苏诲最后看了眼曾无比熟悉的巷陌,头也不回地往东市去。
刘绮罗目送他萧瑟背影,把脸一抹,一路小跑着回去了。
再度回到甘棠客栈,苏诲在窗边坐下,看着街市上的人流发愣。
他怎么也未想到,此生竟在此住了三次。
第一次是因向正心之事与刘缯帛割袍断义,彼时满心皆是灰心丧气,更对刘缯帛有说不出的忧虑。
第二次是中举之后,他阶前上书,刘缯帛担心他遭遇不测,每日如临大敌地跟在他之后,那时虽还未互许终身,可已有了些暧昧温存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