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好笑,虽然西北局势决定了杨家村的命运,但杨家村众人却对朝廷中必定上演着的风起云涌一无所知,他们只能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点地绝望,却又不能放弃仅剩的一点希望,继续这样无望地、绝望地等待下去。
进了五月,麦子眼看着就要下地了——今年到底还是有了一点收成,虽然不多,但也能缓上一点儿了,村兵们出动看青,善桐隐约听说,他们在村外驱赶流民的时候颇杀了十几个人,可到底也没听真:大人们议论这种话题的时候,不约而同都避开了孩子们。
不过,因为立了村墙,高高的木墙挡住了河风,村子里要比往年更闷热得多。
海鹏叔就没有受住这样炎热的天气,在五月初的一个晚上,派人请老太太和王氏、三老爷、四老爷进十三房的小院子里说话。
他病qíng快要不好,小五房倒是知道的:毕竟是jī犬之声相闻的邻居。海鹏婶还来和老太太打了招呼:万一海鹏叔咽气了,她一个女眷换不了寿衣,还得要三老爷、四老爷帮帮忙。
老太太不但带了第二代,还把善桐也带上了,“你多陪陪善喜,这孩子心底还不知道怎么苦呢。”
没想到海鹏婶和善喜两母女反而很平静,善喜盯着一双桃子一样的眼睛,就束手站在屋角,看到善桐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她便握住了善桐的手,又用力捏了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没有事儿!”
善桐扫了里屋一眼,只能见到几个大人围着chuáng上的海鹏叔,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还有一千多石粮食……都密密实实地锁着……回头就把钥匙给您,以后她们母女还……”
过继、家产、出嫁,一个又一个关系到善喜命运的词汇就从里间飘渺地传了出来,善喜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只是笔直地站在角落里,望着自己的脚尖。
她的手有很细微的颤抖,如果不是善桐细心,几乎都无法发觉。
又过了一会,老太太低沉有力的声音就从屋内传了出来,“大侄子你放心去!当着儿子、儿媳妇的面,我把话撂在这儿了,以后你媳妇闺女,我们小五房看顾!”
海鹏婶细细的哭声就跟着响了起来,还有海鹏叔乏力的叹息声,又是钥匙互相敲击的声音——老太太就在众家人环绕下出了里屋,沉着脸冲善桐点了点头。
善桐紧紧地捏了捏善喜的手,哑着声音,只说了一句,“挺住!”
善喜的嘴唇都要抿成了一条线,她挑开帘子就进了里屋,海鹏婶一边哭一边赶她,“屋子里不gān净,你出去,出去。”
善喜到底还是不肯出来,海鹏叔低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几乎只是气声,善桐出了屋子回头看时,只看得到善喜侧着头,专注地听着,脸上是一片如洗的平静。
三老爷和四老爷当晚就没有走,也就是三更时分,海鹏叔安安静静地去了。
丧事扰乱了几天,到底也没有大办,寿材是早备好的,因天气反常的热,又无冰,不过停了一天的灵,村子里几个居士念了一棚经,便将人葬了进去。善桐年纪小,并不得去,只是事前事后陪着善喜。等过了头七,海鹏婶又送了一大包茯苓白芍过来给善柳服用,老太太千恩万谢地收了,回头就和三老爷商量,该怎么给善柳熬药:小姑娘也受不得这暑热的天气,中暑发烧,上吐下泻好几天了,咳嗽又重了起来,人是眼看着瘦了下去,家里偷偷给她做了纯白面馒头都吃不下去,现在已经是咳出血来了。——和海鹏叔临终前几乎是一个症候……
三老爷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要借了宗房的马去凤翔府里请大夫,才出村墙没有多久就又回来了——路上的流民说,凤翔府里的人全都走光了,因县里粮食要吃完了,只得到山林里去淘食儿,就是进了凤翔府里也没人了。
老太太沉着脸,第二天就不许善桐进三房的院子去看善柳了。“这看着是肺痨……是会过人的!”
善柳往年虽然也咳嗽,但似乎并未上升到肺痨这么严重的程度,说起来,也许是隔邻的海鹏叔过到了她身上。可现在人都已经去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老太太屋里的灯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发话了,让善柳搬到二房原来住的小院子里去住。
三老爷眼睛都熬红了,当天硬是又骑了马往凤翔府走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只是带了一包药——府里是真的没有什么人了,就连丰裕粮号都上了门板,他寻了个相识的伙计打听过了,说是两个月前粮号就没粮食了,一家老小是拖家带口地去了西安投亲。
先不说西安城内有没有好大夫,就是有,这兵荒马乱的又怎么会出诊到杨家村来。再说,善柳这几天都开始咳血了……
三老爷还是不死心,到底是去了一趟西安,找了个医生说了说善柳的病,得了个和海鹏叔一样的方子,出天价把药配齐了,回来给善柳熬着吃了几天,五月底一天早上起来,小姑娘就不行了。喘得话都说不上来,痰涌了一口气上不去,就这么去了。
老太太做主,连一天灵没停就葬进了墓地里。一村人心都绷紧了:连着这样去了两个,尤其善柳病qíng恶化得很快,现在就怕是瘟疫!
“怕是天要亡我们杨家!”送葬回来的路上,善桐就听到人这样窃窃私语,“是一灾连了一灾……若兴了瘟神,一村人真是都要葬送进去了!”
她扫了说话人一眼,不由得就皱了皱眉头,心中也起了一丝惶惑:如果是瘟疫,一家人肯定是最先遭殃的……
等过了两日,传言已经传得一村人都慌了起来,族长上门来问了几次,老太太的脸色也越来越yīn沉,她斩钉截铁,一口咬定了善柳是久有肺痨,同海鹏叔一样,都是一日拖一日,挣着命罢了。
“也是今年缺衣少食的,”话里就带了刺,“孩子吃得少了,病就没压下去——”
虽说一村人吃得都是大厨房的菜,但宗房诸人脸上都还带了血色,这是眼看得到的。族长脸上不由得一红,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期期艾艾地转身去了。老太太送他出门,站在院子口看着他的身影出了巷子,犹自久久没有动弹。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王氏和善桐叫来商量。
“就怕传开了去,一村人怕善柳和海鹏是得了瘟病没的……”
局势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话要藏着掖着的?王氏却是一时还没会过意来,却是善桐一语道破真谛。
“祖母是担心族人们要赶我们出去?”
老太太面上顿时就浮起了一线苦笑。
“现在村子里也就是我们几家人库房里还有一点粮食,虽说我们并不张扬,但这是瞒不过有心人的……”
的确,虽说老太太和王氏口中几乎从来不提粮食两个字。但小五房的吃食总是要比族人们好上一线的,其实要不是为了韬光养晦,不使村人眼红,家里的腊ròu腊jī也不是没有,就是白面,也够一家人丰丰盛盛地吃上几个月的。更别说海鹏叔临走之前,还把十三房的库房钥匙递到了祖母手上——要能把小五房、小十三房用瘟疫的名头赶出村子,这些粮食可是带不走的……
纵使王氏已经饱经风霜,一时间仍然忍不住露出了骇然。
“老爷人就在定西——”她的话说了一半,就又断在了口中。
人在定西又怎么样?时逢乱世,消息根本传不出百里,一家人被赶出去之后,老的老小的小,只怕是再无生理。就算见到二老爷,把这事儿说了,二老爷还能如何?总不能杀尽族人,为家里报仇吧?
瘟疫不瘟疫的,似乎只是个借口,恐怕这个谣言,就是借着善柳和海鹏叔的死,借题发挥,归根到底,还是看上了小五房的粮食。
可就是看破了此点,一时间似乎谁也想不出应对的办法来,毕竟造谣是嘴皮子一碰的事,可辟谣就要辛苦得多了。再说这种事,只怕是越描越黑……
老太太和王氏目光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线绝望,老人家唇边掀起苦笑,才要说话时,善桐已经轻声道。
“孙女儿倒是有个馊主意……”
82、主意
自打从函谷关外头一路颠沛流离地回了杨家村,老七房的温老三就沉默了不少。非但等闲不出门走动,就连十三房海鹏叔的丧事,他都没有出面尽个人qíng,族人们平时说起来,也都要撇嘴巴的——老七房和小十三房的亲戚关系,在村子里已经算是近的了。
也不是他不想起身,无奈老七房几个男丁这一次出去逃荒,回来的就他一个,一回来还跟着就生了一场大病。紧接着村子里物资开始紧张,老七房的存粮不多,他身子没好,又不能进村兵做活,得到的口粮少了。好大一条汉子,一场病居然延绵了好几个月,才慢慢地好起来。——屋里又没个女人照看,只是赖着嫂子帮着浆洗fèng补的,天长日久,难免多了口角。老七房的日子,眼看着就有些凄凉了起来。
这一日起来,温老三就自己掇了一条板凳,在院子里一株柳树下头坐了,袒着胸懒洋洋地拍打着一把蒲扇,等日头上了半空,他嫂子叫他,“去领饭菜了!”他犹自不愿起身,咳嗽了几声,回道,“你自个儿去,要不喊大侄子过去!”
他嫂子能嫁到老七房来,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屋内当下就起了一阵叮当巨响,温老三知道一场唇枪舌剑又在所难免,正要起身出门时,只听得院门外数声笑语,脚步声响时,却是善桐身边带了个小丫鬟推门而入,还颇有些不好意思,“来问三哥讨一碗水喝!”
虽说村子里境况不比往年了,但一碗甜水还是喝得上的,温老三怔了怔,先撩了善桐一眼,才粗着嗓子向屋里嚎了一句,“嫂子!倒水来!大小子领饭去!”
毕竟是混混出身,无赖起来招人头疼,也上不得大台盘,但却也很懂得看人眼色办事。
善桐靠在门边,又瞥了屋外一眼,其实近了中午,众人都在院子里避暑,这一条巷子又冷僻,除了小四房的两个管家看着祖屋,并许家铁卫们中午会过来轮班换宿之外,很少会有人迹。她一路走来一路留心,竟真没几个村人留心,有遇见的问上一句,善桐也只道,“天气闷,到墙边散散心。”
散心散心,绕了一大段路,散到了这里,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善桐正要说话,只听得吱呀一声,一个一身黑的高壮妇人出了屋子,将两个绿豆粗瓷盖碗顿到了院子里的八仙桌上,又翻着白眼看了善桐一眼,却是还没说话,温老三就递过了一个眼神,那妇人气哼哼地一转身就喊起来,“大小子,大小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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