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她一边笑,哪里又像是生气的样子。“不过,你舅舅也算是有良心的了。你爹和我说,这两年来陆陆续续,也是把银子给加倍还了,也是容不得推。”
王大老爷在富贵的时候,肯定是有心气、有良心的。也就是因为都富贵了,彼此你来我往的,qíng谊才越来越浓。善桐笑了。“那您还不和爹说,让他把银子给您,您多攒点私房?”
“我还攒什么私房。”老太太一翻白眼,抚了抚善桐的额角,叹道。“都是有曾孙女的人了,现在是不说攒钱的事喽。手里的钱,这几年我也都花得gān净了,也落得了个清静。”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有点自嘲,善桐神色一动,yù言又止。老太太看在眼里,不禁也是一笑。“你四婶虽然没怎么过来了,但大伯母、三婶倒都是好的,待我和从前一样,没什么不妥。”
对大太太来说,她陪着婆婆住在老家起码也有五六年了,诰命夫人在村里住着,是有几分委屈的。现在家务又全被她握在手心,还能待老太太一如既往,善桐是比较感动的,也就放下了心,和祖母撒娇。“要是家里人怠慢了您,您就跟着我和含沁,到京里过活去!我们可不委屈了您!”
老太太呵呵笑,“我知道你姑爷疼你,话里话外,你就别总提着他的好了。祖母看得出来!”
善桐红着脸只是不言语,垂下头拨弄了半天衣角,又和老太太说了些嫁妆拿去做生意的事,以及京中诸人家的婚事。见老太太似听非听的,眼睛渐渐闭了,心中也不免叹了口气:虎老威风在是不错,可老人家毕竟是老了。家里的事,她还做得了主,外头的事,她恐怕就管不到那么多了。就是十年前,对小四房的几门亲事,她是肯定要追问细节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已为老太太捶了半天的腿,见老人家渐渐睡去,便慢慢住了手,yù去取一chuáng薄毯给祖母盖。不想人才一下炕,老太太就醒了。“怎么,要走?”
“您都睡着了,我可不是——”善桐笑了,老太太却深沉地瞅了她一眼。
“梧哥生母的事一句不提,回去你不好对你娘jiāo待吧?”
她似乎一下又从迷糊中清醒了过来,略带了白毫的浓眉下,眼神竟很清冷。善桐略带尴尬地一笑,轻声奉承,“什么都瞒不过您——”
“家里就这点事。”老太太说。“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还能不知道?就拿今天说,你当你娘是真不懂事,连榆哥的好消息都不和我说?还不是装可怜呗,想着让我心疼榆哥一些,抬抬手,她就又能糟践人了。她自己不敢来开口,就让你来……这些我都明白。”
她说得这么透,善桐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垂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
“我知道你不qíng愿……你娘你姐姐是不是拿从前的事bī你了?”
归根结底,王氏这一计确实是被善桐给坏了事,虽然二姨娘还是一样被坑得死死的,但毕竟上层人物都知道了这一点,她做人是要难堪一些的。善桐低声道。“也没有bī不bī的,现在这样,梧哥回来知道了真相,但凡有点气xing的,和家里还能一条心吗……”
“是你自己来说的,还是你娘、你姐姐叫你来说的?”老太太抬高了声音,多大的年纪了,还是透着不容违背的威严。
善桐垂下眼不做声——虽不做声,但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老太太就长出了一口气,握住善桐的手,轻声道。“我明白,你也是为了榆哥好,为了家里好。又觉得这件事你多少有点对不住你娘,是不是?可你不能这样想,儿子才中了进士,生母就去世了,难道梧哥就不会疑心了?真正他要聪明,心里什么事不明白?不差这说透的一层。你娘这么做,我非常不喜欢,就是因为做得太不到位了。显得非常愚笨、狠毒,把人往死里作践,好好的人作践成这个样子,不是做姨娘自己心思毒,是当主母有意纵出来的……这是把自己看得有多高,把人心看得有多小?我常说一句话,谁的命都是命,没谁生下来是该被作践的。就是把她卖了,也胜过这样,说难听点,就是前几年她还在你们家院子里关着的时候,把她给弄死了呢,那我也管不着。她当时又不敢,现在梧哥有出息了,她反而要来继续作践人。这人根子上是有多坏,才能这样行事?”
王氏再怎么不好,再怎么偏心,那也是善桐的亲娘,即使老太太所说的善桐一句话也不能反驳,她还是求qíng一样地轻轻叫了一声,“祖母——”
“我知道。”老太太又说。“她也不容易,榆哥那个样子,她心里难受。”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但现在榆哥都能进工部了,折腾的都是我看不懂的玩意了。谁能说他脑子不好使?无非是他不愿下苦工去读书科举罢了,你娘心气太高,榆哥没走她心里那条道,她就还是把他当个废物,当个傻孩子。她这样做,家里没有谁开心,梧哥不开心,榆哥更不开心。娶不到牛琦玉,就硬要娶个比牛琦玉更美的。她是体贴榆哥呢,还是和牛家斗气?现在怎么着,榆哥媳妇明显就不得他喜欢……”
善桐从来也没听哥哥明确说过他和嫂子感qíng如何,听老太太这么一说,不禁急道,“可哥哥当时怎么不说——”
她掩住话头,烧红了脸,低下头去不说话了:当时榆哥要不是为了分散母亲的注意力,令她不再和自己作对,也不至于就这么快定了婚事……
老太太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她沉下脸。“这事不能怨你,是她自己一意孤行,儿女又不是她手里的木偶,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你娘这一辈子,jīng明全在小处,你不要学她。这件事走到如今,要化解梧哥心里的怨气,肯定是不能靠qiáng的。还是得逐渐怀柔,她自己事qíng做不好,下半辈子还得慢慢地还。我把话撂在这里了,二姨娘现在就在祖屋住着。你们谁也不要有多余的想法。”
聪明人说话,彼此是不需要明说的,老太太今天把话挑得这么清楚,一面是自家人无须讲心机,一面也有借善桐数落王氏的意思。没有直接说,估计是不想把事件闹得更大,但态度摆在这里:二姨娘要是死于非命,她老人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善桐想了想,她又坐到了老太太炕边,徐徐地为老太太捶腿,“能不出人命,那肯定是少出人命。这事我肯定听您的,我就想着,既然这样,那以后两兄弟还是别在一处的好,是不是就让榆哥索xing就住到京里去了……”
老太太欣赏地看了善桐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你爹前些日子回来,我和他说了,也就是这个意思,在京里买个院子。先住几年,看梧哥官场能走到哪一步,再说吧。你也不必学你娘,还把他当个孩子,二十多岁的人了,谁能护他一辈子?你管太多,他一辈子就都还不懂事。”
家里的问题,老太太一出手就是一锤定音,就算现在年纪大了,王氏还是根本无法和她抗衡。善桐已经知道母亲和姐姐是注定要失望了:qiáng行下药,老人家一恼火,没准还主动和梧哥挑破了,那后果就更乱。她又陪祖母说了几句话,说了些京中的事,也是尽量报喜不报忧。老太太很关心刚过门的桂二少奶奶,善桐说了她许多好话,她才渐渐放心,淡淡地道。“你和她妯娌相得,那是最好。以后家里有什么争斗,能不cha足就不cha足,真要表态,要选对边。”
说着,便打发善桐,“去见见你几个叔叔婶婶吧,还有你大伯母那里也去走走。”
这是明摆着让善桐回去传话的,善桐出了院子,站在当地望了望天色,又略作沉吟,便从侧门出去,钻进了祖屋更深处的院子里。
从前祖屋地方小、人口多,现在第三代都出门了,反而显得要比以前冷落空旷。二姨娘的住处就在从前三房下人们专住的一排倒座南房里,看得出是新收拾出来没多久的,墙浆都还白着,现在天色虽然还不晚,但几扇门紧紧地闭着,里头活像没住人似的——可善桐走到门前时,却分明觉得有人透过窗户fèng看着自己,她转头一看,那窗后的人影一闪又没了。过了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二姨娘巴着门边,在yīn影里幽幽地看了善桐一眼,卑声道,“姑娘,这不是您来的地方……”
278、谈判
善桐也不进去,只站在门口,淡淡地道,“姨娘不请我进去坐坐?”
二姨娘并不曾答话,反而望向了院子对过。善桐心里也有数:这间小院子里住着好几户得宠的下人,连张姑姑的下处都在这里。不是老太太跟前得意的红人,恐怕还真很难进二姨娘的屋子。看来,老太太虽然要保住二姨娘的命,却也不想把她重新惯出飞扬跋扈的脾气来。
这时还没到饭点,院子里人也不多,止一位老妈妈在檐下打扇子乘凉,见善桐目光扫来,她一缩脖子,乖乖地进了里屋。二姨娘这才将身一退,让开道来。
老太太做事,一向是滴水不漏,这屋子里陈设虽然朴素,但也未曾寒酸,还是附和二姨娘身份的,只是二姨娘不肯开窗开门,令屋内平添了一股说不出的晦暗气息而已。善桐在炕边坐了,望着二姨娘jī手鸭脚地端了一杯茶来,不禁低笑道。“姨娘好得也快。”
二姨娘从前一直都是很多话的,现在话却少得可怜。听善桐这么一说,也不过扯扯唇皮,就算是笑过了。紧跟着便低着头不言不语的,只等善桐开口。善桐也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早年要能这样,现在又何至于此?
“听说,梧哥中了贡士的消息一传回村子里,姨娘便喜得醒了过来。”她轻声细语地说。“这是家里的好事,可却未必是梧哥的好事。姨娘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吗?”
二姨娘睫毛微微一颤——虽然面上依然木无表qíng,但善桐已经是心知肚明:说不准当年那一疯,也就是疯给人看的。二姨娘这是卧薪尝胆,自以为如今梧哥有了出息,她也到了扬眉亮剑,从地底翻身的那一天了。
“我就是不明白。”她又说。“怎么就不等到梧哥中进士的好消息传来,姨娘再醒呢?到那时候,梧哥可就是正儿八经的人物了,姨娘也不至于和现在这样尴尴尬尬的,见了人,也不敢气高。”
这的确是众人都没有想通的关节,或许是二姨娘熬不住,或许是她有更深的打算,善桐托腮望着二姨娘,见她似乎不愿回答,她也不以为忤,只安然凝视着二姨娘枯huáng深陷的双颊。两人僵持了一会,二姨娘到底还是受不住,败下了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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