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也是个意外收获。
明家二小姐在家里的地位很不怎么样,现在江城又是她的软肋,改日还得想个法子再把他送回去才行。
“大人。”他平静道,“我出府的事……”
严涛心中另有别的算盘,要除掉明见书单靠江城是不行的,倘若再加上明霜这事就好办了。
“不是我不放你走,当初说好的是最后一件事,你既失了手,自然不能算数了。”他收起表qíng,沉着脸拍了拍江城的肩以示抚慰:“如今回来了,那就好好休息休息。姑娘家么,脸皮薄,等气消了我再替你想想办法。”严涛很体恤地叫他别灰心,“再说了,目下你也没处可去,严府就是你的家,这一年也辛苦你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江城抬眸静静地与他对视,半晌后又收回目光,颔首施了施礼,一言不发地退下。
严涛不放他走,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他的话越发少了。
从前是不知说什么,眼下是什么也不想说。
严涛只当他一贯如此,也没在意,把手里的书一翻开,接着提笔沾墨。
房舍外糙木依旧,他的房间长久没人住了,推开门,满屋尘土飞扬。江城走到桌边,拉了椅子坐下。
不曾点灯,漆黑一片。
夜已经沉了,他闭上眼,qiáng自缓了很久,似乎还没有从这场梦里走出来,指节抵在眉心上,十指深深嵌入ròu里。
明霜最后看他的眼神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从没想过自己会把她bī到这种地步。
——这个人,以下犯上,出言不逊冒犯了我!
她那时满脸是泪,说出这话分明是手下留了qíng,现在想起来,他心中仍旧百般滋味,难以言喻。
*
入秋了,三十这日下了场大雨,虽然还没到秋分,气候却渐渐转凉。
自打江城走后,明霜就整日关在房中睡觉,杏遥每回进去都见她背对着自己,面朝墙而睡,缩成一团,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样的qíng况在乔清池事发那会儿也出现过,只是这回更加严重了。
她饭吃得很少,连话也不愿多说,除了睡,几乎什么也不gān。偶尔会见她坐起来靠在chuáng边发一会儿呆,喝几口水,然后又躺下。
她不再看账本了,铺子的事也倦于过问,把一切全jiāo到赵良玉手上,只收账时略点一点数目,然后再拨一半还给他。
得知乔清池骗自己的时候,她心里便像是破了个dòng,越来越大,越来越空,到如今似乎连心已经没有了,看谁都带了层灰蒙蒙的雾。
杏遥见她这个样子又是难过又是担忧,趁着天气晴朗舒服,好说歹说和姚嬷嬷一同把她推出门来散散心。
初秋时节,叶子还没落,放眼望去,凉慡的风里是深绿的景色,但河池里的花已经谢了,莲叶一片一片覆盖过来,隐隐显出枯huáng。
“小姐,是桂花的香气。”杏遥低下头去,笑吟吟地问她,“我给您做桂花糖吃好不好?”
微风带了几朵小花旋在衣襟上,明霜垂下眼睑,淡淡道:“好啊。”
见她回应,杏遥松了口气,忙又寻着别的话来说:“您知道么,今年的科举,咱们家大少爷考得可好了,听说是榜首,夫人高兴得不得了,宴席都摆了好几日……”
她哦了一声,喃喃自语,“怪不得前些天那么吵。”
默了,又问道:“你家那个呢?考中了么?”
杏遥红着脸,小声点头:“考中了。”
明霜若有所思地颔首:“考中了,那很好啊……”
“怎么不来人提亲呢?他有和你说几时成亲么?”
既是考中了,往后就会有官职,杏遥只是个普通的丫头,她担心再过一段时间,对方会嫌她出身不好。毕竟人都是这样,结识的上流人士多了,再回头来,哪怕自己过过下流的日子,也看不上从前的那些人了。
杏遥垂首揪着衣摆,赧然道:“他是提过,不过我觉得还早……我还想留在小姐身边,想继续照顾您。”
“我有什么好照顾的?”明霜不解,“就算需要人,也有嬷嬷,有未晚,有丫头伺候……”
我想看着您嫁出去啊!
这话她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经历了江城的事,小姐的jīng神头一直不好,若是自己再离开,她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了,在这当口,她哪里放得下心离开。
“我伺候您惯了,这么多年了,突然换一个您一定不适应。”杏遥握着她的手,哽声道,“就让我在您身边再待一阵子吧。”
明霜见她这个样子,不由好笑:“傻丫头,那么好的人家,换做别人赶着嫁出去还来不及呢,偏偏你要留下来跟我这个天煞孤星在一起,你是不是蠢得没边儿了?”
“小姐别乱说。”杏遥轻轻伸手去捂她的嘴,“您不是天煞孤星啊,当年姨娘生您的时候,算命先生说了,您是大吉大利的人,是福运最旺的!”
也许是吧,福运最旺的人,克死了娘,还摔断了腿。
明霜笑了笑没说话。
她现在有些颓唐,想什么事都爱往悲里去琢磨,心头很累,像是在破罐子破摔。
很快就到秋天了,雨一场接着一场的下,秋雨缠绵,不像夏雨那样雷声阵阵。
江城夜里曾悄悄到明家来过几趟,知道明霜不愿见他,起初只是在窗外站一阵就走了,后来隐隐听到她睡梦中低吟,很难受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不住翻窗进去看她。
她清瘦了许多,脸上缺乏血色,惨白一片,这个样子实在让人心疼。江城自责且歉疚地俯下身,抬手点了她几处xué道,坐在chuáng边替她舒缓腿上的经络,试图让她好受一些。
明霜在换季的日子里腿会犯疼,这是老毛病了,特别是雨天,尤其疼得厉害,连着几天都没有睡好。但迷迷糊糊之际,却隐约感到腿上涌起一股暖流,温和的像是chūn风,将全身的经脉都疏通开来,酸涩的疼痛立时褪去了些许。
好几次明霜都觉得chuáng边好像站了一个人,然而睁开眼时,屋中依然是空dàngdàng的。
起初以为是杏遥,然而等早上醒了问她,她却只是摇头。
于是明霜夜里便留了个心眼,饶是再困也绝不睡死。就这样守了两天,直到第三日她实在是撑不住了,搂着被衾就睡。
窗外的风chuī得很紧,不多时就下起雨来,寒意从fèng隙里灌进来,腿上的旧伤牵动住四肢百骸,她皱了皱眉,蜷缩着身子把头埋进被窝里。
朦朦胧胧中,额头忽然有一双手覆了上来,随后又摸到她脉门处,轻轻给她把脉,粗糙的指腹触感何其熟悉。
明霜猛然睁眼,回过头去,抬眸和他双目相对,想也未想,当即便甩了一巴掌上去。
江城没料到她还醒着,不躲不避挨了这下。
“谁让你来的?”明霜伸手推他,又气又恼,“我都说不想见你了,你还来作甚么?”
他迟疑道:“我只是担心你的伤……”
“我的伤与你何gān?”她咬着嘴唇怒目瞪他,“仗着自己武功好可以来去自如了是么?谁也奈何不了你的是么?既是如此,那我走就是了,你有本事便追着我去江南。”
见她当真掀开被子要下chuáng,江城忙道:“你别气了……我走便是。”
他在窗边时顿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保重,一低头很快就隐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杏遥匆匆举着灯进来:“怎么了?”她往外望了一眼,“江侍卫刚刚来了过了?”
“他就这么走了?外面还在下雨呢……”
明霜神色倦然地靠在chuáng上,也不说话。
她忙把灯放了,拉着外衫走到chuáng边坐下。
“小姐,你还好么?”
明霜讷讷地转过眼来看她,然后抿着唇轻轻抱住她,喃喃道:“遥遥,我刚刚……打了他一巴掌。”
杏遥搂着她不住宽慰:“打得好打得好,他那么坏,就该打!”
“我从前从不打人脸的。”她低声道,“怎么办,我觉得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怪您。”杏遥扶着她背脊,“要怪也该怪他,这个没良心的,别说是您了,下回我见了也要狠狠甩他俩耳刮子!”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夜空里泼墨一样,浓得化不开,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脚每踩一步上去,都是咯吱咯吱的声响。
江城低首走在雨中,雨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浑身湿透。
他想起在城郊那晚似乎也是这样,风风雨雨行来的这段路,本以为遥不可及的虚妄,突然有一日被抓在手中,然后又失去。
抬起头,雨点打在眼睑上,朦胧间看到云层中透出微光,水汽迫得他睁不开眼,只能闭上双目,听着雨声,风声,世间万物……
三年一次的科举终于结束了,明家人似乎早明霜隔离起来,连明英中状元的事也是她后来才听说的。再过不久他就要去翰林院任职,这对明见书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因为陆朝病倒了,他失了靠山,近来惶惶不安,四处与人送礼,想弥补之前得势时的那些失礼行为。朝里的人自然不吃他这一套,礼虽是收了,面上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
他担心总有一日自己的头顶乌纱会保不住,现在好了,儿子有出息,拿了状元,在人前他挺直了腰板,言行举止又恢复如初。
关于严涛,明霜其实很想去提醒他,可是斟酌了很久也没想出一套合理的说辞来。
明见书太缺心眼,这是由他前半生的仕途太顺造成的,向来只有别人来巴结他,没有他像别人示弱的道理,而如今陆朝失势,他满心想的是寻下一个靠山,却从没打算往自己身上考虑。
她不大愿意去多管闲事,当然,因为明家人不待见她,多少也有几分报复之意在里头。
眨眼过了一个月,日子平静得就像镜面一样,毫无波澜,江城自那以后就再没出现在她视线里,即便有时候整晚失眠睡不着,窗下chuáng边也未闻得半点动响。
秋天的气候很宜人,风轻云淡,正适合养生,然而明霜的脾气却一日比一日差,不时会砸杯子,不时会铰荷包,甚至才挂上去的蚊帐,隔天夜里就被她剪了。
除了嬷嬷和杏遥,院子里谁也不知道小姐究竟是怎么了,只知道江侍卫走后她似乎转了xing子,喜怒无常。
明霜心里的火气是在某天清晨爆发的。
事qíng起因于首饰盒里丢失的一只象牙镯子,丢了就丢了她本来没放在心上,可偏不巧,尚早悄悄把镯子还回来的时候被她当场看见了。
她平日就是掌管明霜钗钏的丫头,前几天手头紧,就偷了一个出去当掉,今天得了钱才把首饰从当铺赎出来。
明霜坐在chuáng边冷眼看她,半点余地也没有留。
“撵出去。”
52书库推荐浏览: 赏饭罚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