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冠卿看她一眼:“你怎么了,为何说起这个?”
朝衣说道:“我只是突发奇想,总觉得这一切仿佛大梦,于是我想,你说舒临渊他会不会……从棺木里头消失?有朝一日再出现在你我跟前?或者说……他会自行离去,不再同我们相见?”
东方冠卿说道:“你说的那是仙人……起码就我所知,断袖子绝不会死而复生的,先前我也细细看过,他是已经死的透了。”
朝衣说道:“你有没有听闻,这世间有一种易容之术,可以让人变作千万面目,行走人世,连至亲都可能不相识?”
东方冠卿身子一震,说道:“你说什么,难道你说断袖子是易容过的?”
朝衣抬头看看天上,灰蒙蒙的天色,yīn云压得极低,朝衣说道:“我不知,……不过,棺木里头的舒临渊,是没有易容过的,我方才,细细看过。”
东方冠卿看着她茫然神qíng,心中大震,眼珠转了住,压低声音说道:“那你的意思……是以前的……”
朝衣摇头:“可惜……我还没有机会细看,他就……只不过,这檀香气倒是一样没错的,或者这一切根本都是我的妄想,他就是他,没有别人。”
说到最后,她的眼神陡然变得清明起来,直视着东方冠卿,说道:“冠卿,你说是罢?舒临渊就是舒临渊,怎会是别人呢?”
东方冠卿心头疑云重重,一如此刻头顶的yīn云密布,但看到朝衣如此神色,他便点点头,说道:“你说的是,他只能是他,不然的话,谁又会是他呢?舒临渊又怎会让别人扮自己,那人又为何要扮他呢?他若是有心人,大可以不必相助我们,但他从未坏事……那这一切都又是何必呢?故而断袖子只能是断袖子自己!”
朝衣心头默默想着东方冠卿两句话:“他只能是他,不然的话,谁又会是他?……那人又为何扮他?”
凄风冷雨,白幡飘扬,东方冠卿举了一杯酒:“断袖子……不,舒兄,虽然你在世之时你我总不对付,但你还是好汉一个,我心中也是颇为欣赏的,如今你走,我来相送,不枉我们结识一场!我敬你一杯,你将这酒饮下,huáng泉路上不觉得冷,我再送你多些纸钱,那些小鬼儿敢拦路,别为难,赏他们些……”有些哽咽,忍了忍,道,“你好好地走,来世投个好胎……”
纸钱漫天飘洒而下,落在地上,被细细雨点打湿。
朝衣端起一杯酒,说道:“人生在世,谁是你,谁又是我?你在世时候,我百般猜忌百般不喜,还曾动手打过你……其实此刻心中我也疑惑,我打的那人,是你或者不是你?不管如何……你已是走了,再问也是多余,是恩是仇,一死了之!……你曾说过,就算是你死我都不会理会,可是我仍来了,像冠卿所说的,我来相送,是因我们曾结识一场,所谓缘分是不是?现在想想,其实死亡大概并不是什么值得恐惧之事,因为死了便万事皆休,而生者,还有更长的路要走,肩头还有更多的责任要担,不能撒手就离开,舒兄,你一灵不灭,泉下有知,请庇佑我……让我完成心头所愿,而后……huáng泉之下,或许大家可以相逢一笑,再同饮一杯!”
酒杯当空一挥,透明的酒水仿佛雨点一般当空洒落,朝衣的眼前,初次相逢在马上意气洋洋的舒临渊,客栈遇袭舞弄长剑杀敌的舒临渊,答应自己去取照彻海的舒临渊,忽然之间将她抱住qiáng吻过来的舒临渊……他捂着肚子望着自己,忍着痛断续地说:“死的太快了,未免连痛苦都感觉不到,要留这条残命,等着少国公来讨债……”如今他人却已去,那债……呢。
朝衣脸色一变,债债债……当时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没有多想,现在细细想想看,若是一个吻欠下的债,那话,是不是太过重了些?
只是如今斯人已去,就算是扒开棺木也是无济于事。
心乱如麻,头疼如裂,朝衣望着墓碑上深深几字,忽然之间将酒杯往地上一扔,仰起头来哈哈长笑,负手而去。
凄风苦雨之中,她单薄的影子一如纸片,东方冠卿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叫道:“喂,等等……”提起袍摆拔腿追了上去。
第四十三章贵公子
端午过后,宰相大人的生日将至,素来jiāo好的大臣们纷纷前往恭贺,朝衣自然亦在其中。
宰相十六岁出仕,到如今五十二,功成名就,位极人臣。膝下有三子,大郎好武,十八岁后镇守边关,俨然一代名将风范,二郎习文,才华横溢,乃是有名的才子,只不过功利之心不甚重,如今在御史衙门挂个闲职,每日多的便是跟同好饮酒作诗,消散度日,传闻是个闲云野鹤,谪仙般人物。
至于老三,听闻是个不成器的……素来顽劣,是三子之中最不受宰相大人待见的,因此外人对他也知之甚少,提起来语焉不详。
满堂宾客,其乐融融,远在边关的大郎也特意请旨回京,为父亲恭贺生日,二郎写了一副祝寿字画,博得无数赞扬,宾客们一一赞不绝口。
朝衣坐在其中,乐颠颠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间或同官员们闲话几句,也颇自在。
不自在是从宰相大人的第三子出现之时开始的。
那人去了孤寒青衫,此刻一身华丽锦衣,原本的清瘦纤弱少年赫然变身成贵介公子,风度翩翩,似玉无瑕,顾盼生辉,妙不可言,哪里是昔日那个带一点邪狞,带无限杀意的沈南?
几乎是在同时,朝衣手中的杯子微微一颤,几乎就掉落地上,心中有个声音叫道:“我怎能忘了……宰相大人也是姓沈的……”
真相突如其来,真真叫人惊咋。
四目相对,沈三公子冲着朝衣一笑,笑容清丽,若非知道他的本xing,必会被他这幅华丽无害的外表所惑。
朝衣心头一寒,淡淡一笑,默默地转回头去,只自己知道,握着酒杯的手指,冰冷而颤。
默默无名的沈三公子,竟是江湖上令人闻名丧胆的“冷剑客”,忘尘寰上的世外之人,这意外而绝密的消息来得如此轻易,朝衣的心却全无欢喜,想来想去,苦苦一笑,默念一声“侥幸”。
侥幸侥幸,昔日同他坦承自己来意时候……曾经留了个心眼,隐瞒了一些真相,不然的话……
朝衣一阵后怕。
沈南上前,恭祝过父亲万寿无疆后便落了座,顷刻借不胜酒力离开,临去之前遥遥看了朝衣一眼。
片刻之后,少国公也借故离席,顺着沈南离去的方向而去,果不其然,刚入了后院小门,就见前面石凳上坐着一人,见她来到,扭头一笑,淡淡然问道:“惊讶么?”
朝衣上前,看着他问道:“为何……从未听你说起过,你是宰相大人的三子?”
沈南说道:“这个有何可说的?无关紧要之事而已。”
朝衣说道:“这……是无关紧要之事?”
沈南说道:“自然,我自小就离开家中,跟随师父习武,我又是家中妾室生的,自小不比两个哥哥被父亲重视,我同沈家的人毫无感qíng,若说同沈家的关系,那只有一个关联,就是姓沈。”他说着,便微微冷笑,眼神冷透。
朝衣愕然,而后缓缓落座:“那你此番回来皇都……”
沈南说道:“不回来又怎样,莫非要我一个人留在忘尘寰上?哼……”
朝衣微微不安。
而沈南哼了声,白了朝衣一眼,说道:“故而我给你一年之期,你速速完结此地之事,我们好回去……如此龌龊的地方,我多呆一刻也是不耐烦。”
朝衣沉吟片刻,问道:“师兄……你……当真对此地没什么留恋么?”
沈南说道:“我宁肯对着山上的蛇虫鼠蚁,也不愿看这些人如此虚伪的脸色!难道你倒喜欢么?”他嘲讽地看着朝衣。
朝衣一笑:“师兄……”
正要再说,沈南忽地使了个眼色。两个到底是一同长大的,朝衣即刻停口,不出片刻,院外有人进来,说道:“咦,三弟,你怎么在此……还有少国公?”
沈南起身,说道:“大哥。”仍旧淡淡地,毫无恭敬之色。
朝衣也随之起身,见来人长的威猛,身形魁梧,虽然一身普通衣着,却掩不住威武豪迈之态,正是沈南的大哥,宰相大人的得意长子,沈大将军沈澈。
朝衣微微行了个礼:“沈将军,有礼了。”
沈将军哈哈笑了几声,走上前来:“少国公怎会在此,莫非跟我三弟相识?”
朝衣见沈南一副淡然神qíng不语,便说道:“不算,只是路过此处,向三少爷问个路。”
沈将军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我以为呢……”又看向沈南,说道,“三弟,为何不在宴席上多喝几杯?”
沈南懒懒地说道:“我是个最不成器的儿子,只恭贺过了走走过场罢了,宴席上有大哥二哥便撑得起爹的颜面,我留着作甚……”
沈将军摇头说道:“你这话说的不对,好歹都是爹的儿子,哪里会厚此薄彼的?……再说,当着少国公的面儿如此说,没得叫他人见笑!”说着,便皱眉看沈南。
沈南却并不怕,只仍淡淡说道:“只怕我不说,别人也看得出来……大哥你又何必在这里同我说这么多?小心爹看不见了你会心急。”
沈将军看了他一眼,却望向朝衣,叹道:“愚弟就是这般任xing,少国公勿要见笑。”
朝衣说道:“三少爷好生洒脱,是我等凡人不及。”
沈将军噗地一笑:“少国公你休要如此说他,这……他哪里受得起,怕更为荒唐了。少国公要回席上么?我陪少国公回去如何?”
朝衣说道:“有劳了。”冲着沈南点点头,便同沈将军一同回转席上。
两人去后,沈南才又落座,面上神色冷冷淡淡,很是不悦,正坐了会儿,忽然脸色一变,双眸一抬,却见又有人来,同样的一身月白锦衣,显得为人潇洒出尘,却正是沈南的二哥沈清。
沈南坐着不动,仿佛没见到沈清那人,沈清却径直走过来,显然是为他而来,走到沈南边上才坐下,说道:“三弟怎么一个人在此枯坐?”
沈南眼皮不抬,说道:“我习惯了。”
沈清嘴角一挑,笑道:“习惯什么了?一个人?”目光一垂,望向沈南放在桌上的手,如玉洁白,手指修长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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