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相为后_一度君华【完结】(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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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了主帐,仍是躺在横木上懒洋洋地晒太阳,而军中将领看她的眼神却带了极为明显的敬畏。
兵者诡道,兵不血刃而致胜者,上谋之道矣。
十一月十六日,曲天棘十五万军士,约有七成中毒,浑身乏力,虽不致命,然则要挽弓打战却是再无可能。沈庭蛟令傅朝英qiáng攻天水城,十万将士不战而降,王师虏获军马兵械无数。曲天棘带四万残部退守金城,然人数太少,终不能抗衡。
十一月三十日,金城城破。那一日殷逐离站在城头,战士的血漫过长街,杀声震天。沈庭蛟与她并肩而立,轻握了她的手:“逐离,最后一次了好吗?”
城头风大,殷逐离解了身上的披风,细心地替他披上,倾身系着系带:“恭贺陛下江山一统。”
不多时,傅朝英亲自登上城头,语声凝重:“王上,曲天棘已被困,他……他想再见王妃一面。”
沈庭蛟握紧殷逐离的手,冷声道:“他武艺深不可测,如今想见本王王妃,又是想耍什么花招吗?”
殷逐离安抚xing地拍拍他的手背:“陛下,再不会有下次了,就让臣妾送他一程吧。”见沈庭蛟仍有担忧之色,她复又笑道:“他如今人在何处?劳烦将军设神箭手八百名将他团团围住,即使他yù作困shòu之斗,本王妃也不惧他。”
傅朝英眸中异色一闪,这殷逐离狡诈yīn狠,留之必成后患,不如……不过片刻犹豫,殷逐离却已然dòng悉,她为人本就多疑,若是这傅朝英存了别的心思,这八百名弓箭手,她此去怕不是为曲天棘送行,而是陪葬罢。若让他得手,huáng泉路上,曲天棘还不笑她个彻底?
傅朝英下去安排了,她也不吱声,自牵了沈庭蛟下得城去。
那时节曲天棘负手站在庭前,都说英雄末路最是令人欷歔,他却不显láng狈之态。见到殷逐离前来,眼中似乎还带了三分笑意:“你来了?”
那语态不像是问候殷逐离,倒像是招呼久违的故人。
天水阁又临天水湖,雕栏画檐,低调而奢华。园中竟然也种了两棵梧桐,时值秋末冬初,huáng叶零落一地,池中残荷徒剩了枯败的梗叶,为这jīng致的楼阁添了几分萧条之韵。
殷逐离牵着沈庭蛟走近他,傅朝英本秘密下令连她一并击杀,如今一看qíng势,忙重新传令。
那一日殷逐离着了福禄王妃的礼服,风卷残叶,抚过衣角,恩怨凋败:“曲将军,别来无恙。”
曲天棘苦笑:“你虽从小长在殷家,但终也是我的骨ròu。为什么你会恨我至此?”
殷逐离半拥着沈庭蛟,那一日天色yīn霾,秋风撩起她额前斜斜的刘海,她嘴角带笑,刚毅中带了三分邪气:“我觉得就算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你也应该明白。”
曲天棘注视她的眼睛,他似乎从那双似曾相识的眸子里读懂了什么,初时的疑惑终于解开:“几年来,你步步为营,就是为了今日吗?”
殷逐离站在跟他五步之遥的地方,眸色清冷如秋:“曲将军,不论多少年,欠债还钱,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曲天棘点头,面上并无愧色:“你做得很好。但是凌宵,当年之错,皆是为父一人,放过觞儿和凌钰吧。”他求人的时候也不见低声下气,神色淡然,“毕竟都是血脉至亲。”
殷逐离声音带笑,目光却冰冷:“曲大将军,您老了,以前您在我面前,从不以父亲自居。”
曲天棘神色微黯:“兴许吧,人哪还能不老呢。”
“可是曲将军,”殷逐离言辞若刀,字字锋利,“您为将叛主,是为不忠;立约背盟,是为不信;为夫杀妻,是为不仁;为父弃女,是为不义。似您这等不忠不信、不仁不义之徒,如何称吾父呢?”
“你怨恨已深,我多说无用,但我并不觉得我有错。我娶殷碧梧,本可逐鹿天下,但我从未存丝毫背叛之心。我戎马半生,大小四十余战,击退来犯之敌无数,我无愧于天下。”曲天棘第一次同她说这么多话,却也是最后一次,“不错,我是负了你母亲,我以她的xing命来证明我对圣祖爷的忠诚。但是我同她之间,从始至终就是一场jiāo易,她既立盟,就要承担风险!”
殷逐离笑着摇头:“曲将军,你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在你眼里,我只是一场jiāo易的产物,而在她眼里,我是她的女儿。所以她是我的母亲,而你……你只是一个负债者。”
回应她的,只是曲天棘的沉默。他一直觉得是殷家人误导了殷逐离,而现在他终于明白,其实他和殷逐离之间根本就没有误会。
“凌宵。”曲天棘轻笑,似想起什么旧事,声音中竟带了三分温柔,“你还是小时候的xing子,偏执。你就这点像我。”
“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殷逐离缓缓后退,轻握了沈庭蛟的手,“曲凌宵只是一场谎言,我姓殷,我是殷逐离。曲将军,再见。”
曲天棘轻声叹息:“再见。”
殷逐离牵了沈庭蛟转身步出了天水阁,裙裾扫过秋叶,身后箭镞如雨。悬在梁上十五年的身影,在她心中终于被放了下去。
约有一刻,弓弦声止。殷逐离在天水阁前站了一阵,语声疏淡:“叛将曲天棘已伏诛,悬其首于长安城头,以正天下视听。”
诸将领皆围过来,争相道贺,何简亦浅笑道:“恭喜王妃大仇得报!”
殷逐离转头看向那逶迤楼阁,神色带着笑,眸色却黯然:“大仇得报?”她低声叹,“是大仇得报,也是家破人亡……先生,逐离何喜之有呢?”
那言语太过落寞,众皆语塞。
而远处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吼叫打破了这沉静,殷逐离抬头便见到魏氏,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两个押着她的兵士,向这边跑来:“天棘!”
那个时候她太láng狈,钗环俱乱,哪还有半点往日的高贵之态。她跑出一段路,很快被围在殷逐离与沈庭蛟身边的将领踹倒在地,那只手却死死握了殷逐离的衣角。
有军士递了檀盒过来供殷逐离过目,里面装着即将悬于长安城头的首级。
魏氏目眦yù裂,指间被衣上的缀饰划破,鲜血淋漓,她语声恶毒如同厉鬼索命:“殷逐离,我恨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殷逐离倾身看她,目光玩味:“这话奇怪啊曲夫人。”她伸手抬起魏氏的脸,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我杀你夫,你会恨我。人杀我母,难道我不应该恨他吗?”
魏氏声声泣血,那手握得太紧,军士攥不开,yù举刀砍来,殷逐离倾身,带着笑将那五指缓缓掰开,所有人都听到骨骼断裂的声响。殷逐离只是倾身轻掸衣角,笑意盈盈:“不要这么看着我曲夫人,你的伤痛,及不上我姆妈三十如许即满头华发,及不上我师父十五年的孤单念想,如果你化作厉鬼愿意前来找我索命,我也奉陪。”
军士拖了魏氏下去,有将领靠近殷逐离,低声询问:“王妃,如何处置她呢?”
殷逐离揽着沈庭蛟的腰,转身向车中行去,留下淡淡的两个字:“放了。”
身边立刻就有人恭维:“王妃果然是宅心仁厚,以德报怨,实是仁义之楷模……”
“仁义?”殷逐离低笑,“抱歉白副将,本王妃只是想多看看她居无片瓦、孤苦无依的模样。曲天棘视她重于生命,我便将她践踏到尘埃里去。”
那神色太冷,众人噤若寒蝉。正尴尬间张青大步行来:“母妃、父皇,曲天棘之子曲怀觞向西北方逃窜而去,目前不知所踪。”
殷逐离挥手:“丧家之犬,不足畏惧。由他去吧。”
这次没人再夸她宅心仁厚、以德报怨了……
沈庭蛟无暇在陇西久待,长安城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他。这次漂亮的平叛将载入大荥史册,也会奠定他在黎民百姓心中的地位,朝堂上那把huáng金座椅,再无人能同他争抢。
此际他站在车驾之上对王师将领论功行赏,明huáng色的帷幄抚过深秋的长空,风沙扬起,为他单薄的身躯平添了三分瑰丽磅礴的气势。
殷逐离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他,举手投足皆带了睥睨天下的尊贵桀骜。其实这场争斗中,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用不费chuī灰的力气,窃取了大荥江山,不留丝毫贼名。
人们总是常常鄙薄赢家的手段,但是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以最小的努力换取最大的利益,本就是上谋之道。成王败寇,青史之上,胜败是不分努力几何的。
天空飘雨,殷逐离与沈庭蛟同车,起行时她突然回头遥望天水,秋色连天,那巍峨城阙在零星细雨中呜咽。她拢了拢身上以金线绣孔雀开屏的披风,竟觉出几分薄寒。
十二月十五,郝剑扶唐隐灵柩返回长安,jiāo予唐家。唐家于当月初三发丧。郝剑不愿同殷逐离提起,但有些事不能回避。
“大当家,先生的葬礼,你去吗?”
殷逐离摇头:“我若前去,唐家人不会善罢甘休,何必灵堂滋事,徒扰逝者。”
郝剑略有犹豫:“可是大当家,整个长安都知道你与先生qíng同父女,他的葬礼你不出现,未免令人觉得你太过凉薄。”
殷逐离静静地站在临溪水榭,碧水依旧,人事全非:“郝剑,于我而言,任何人都可以用以欺世,唯他不能。”
郝剑轻声叹息:“是。”
十二月十八,唐家出殡。
纸钱漫天,唢呐声声若泣。黑色的棺木在一片悲声中沉默,唐家老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世人多责殷家无qíng,殷逐离并不辩驳。
长安西郊,唐家祖陵。当第一锹泥土覆棺,尘缘了断,谁祝告焚香?谁抚碑断肠?谁拓碑上词,谁念旧时欢?坟头飘扬着纸幡,那石碑末端,留下谁的落款?而世间纷扰,已与逝者无关,也与她无关。以为近在眼前的世界,是她永远靠近不了的地方。
殷逐离独自站在山冈,看白蜡垂泪千行,无处话凄凉。
沈庭蛟在她身后站了很久,他永远忘不了那日荒糙蓬蒿之间的殷逐离,隆冬的风挟裹着酷寒掠过衣袂,撩动狐裘如飞雪,她像一只深山jīng魅,迷失于苍茫荒野。
“为什么不下去?”他的声音也被埋没在寒风里。
殷逐离转头看他,眉目疏淡:“不了。”
“走吧,我陪你一起。”沈庭蛟展臂抱住她,语声温柔,“我知道你有多难过。”
殷逐离凝眸看他:“你转过身去好不好?”
沈庭蛟略微犹疑,缓缓地背过身去,殷逐离抵首在他肩头,眼泪滂沱。沈庭蛟想象不出这时候的殷逐离,这世间有一种声音,不哭给任何人听。任旁人笑骂曲解,无人明我意。
师父不是你的神,师父只是一段过去,一段回忆。所以借来的幸福,最终必须还回去。你是我的奇迹,而我……我只是你的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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