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栈两眼无神,墨黑的眸子里尽是糙木皆枯,玉石俱焚的决然。
镇三关的手按在少年的衣领,掐着颈动脉,指腹触到了那突突跳动的血脉。双眼一眨不眨,浓烈的光芒穿透那一双失神的眼眸。
“小剑客,这边关大漠,民风剽悍的地方,世世代代都是打打杀杀,兵家、蛮夷、匪帮必争之地。在咱这地方,要活下来,真的不容易;你要想躺倒不活了,很容易,有多少人抢着挣命呢!你就直接往屋外边儿那口大锅里一跳,把自己煮喽,煮熟了马上就有一帮人扑上来,等着舔血吃ròu!”
手指缓缓松开,声音渐露温和,眸子里闪出淡淡的金色:“你这一身的本事,人也机灵,怎么这么想不开?别说是个两千年以前已经躺了的人,就算是二十年前、两年前躺了的,已经没人再惦记他们,不过就是荒野大漠里的一堆白骨!路要朝前走,莫要回头望,这话明白么?”
息栈感觉自己眼前的景物都一点、一点被这男子的目光融化,眸子已然被烧穿,化为尘土齑粉,心中却仍然隐痛纠缠。
纠结彷徨了这些日子,竟然等来了如此这般令人痛断肝肠的结局!
孤身一人沦落到这天外后世,该往哪里去?寻谁而去?何处安身?何为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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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吃臭:盗墓的。
第十二回.敦煌城烈马寻踪
青渊飞溅玉玲珑,野马碎踏陌上霜。
息栈除下眼前的黑布,坐于马上,回目望向这座弥漫着雾色青烟的山峦,聆听那涧边流水潺潺,心中难免怅然若失,却又无所依从。
失?未曾拥有,何谈失去?
心中那一丝惆怅,究竟为了何人?
胯下驰骋huáng马,后颈斜背宝剑。
胸前挎着褡裢,腰间别着匣子。
回想起昨日堂上的qíng景。
大掌柜问:“小剑客,你当真要走,就不能留下?”
少年答:“一人一剑,làng迹天涯。”
“现下世道不好,你下了山进了关,打算做什么买卖?”
“……有的是力气,做什么营生都好。”
“快入冬了,不好过活,开了chūn儿再走吧!”
“……早晚都是走,不如就此别过。”
镇三关眼神里闪过淡淡一丝失望,思虑片刻,拿过一大包东西,搁在少年面前:“走就走吧,这些东西归你。马号的,去把huáng马牵来!”
二十块大洋,一把盒子pào,一匹huáng斑马,还有一皮囊的水,一大包锅盔。
少年眉心微蹙:“在下不要大人的钱财,那个家伙……小人也不会用。”
镇三关挑眉:“不会用也先拿着,出了这道门儿,你那把剑也没啥用处了,没事儿别瞎亮出来惹事,人家崩一粒枪子儿就能让你躺了!抄了快刀仙的绺子,每个伙计都分十块大洋,你替老子斩了快刀仙,这二十块大洋是你应得的。人既然是你cha的,按照俺这绺子里的规矩,那人的枪和马,都归你了!”
“……如此,多谢大人。”
“俺再问一句,当真不留?”
“……在下感激大人连日的恩遇。青山常在,碧水长流,人月却未必长圆。此一别恐后会无期,大人保重!”
四目jiāo汇,无声胜过有声。
落花闲似有意,流水怎道无qíng?!
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炊烟袅袅,jī犬相闻。
午时的敦煌小县城,如同妆点在河西荒漠之上的一颗明珠,充满了人间烟火之气。
息栈展开手中的糙绘地图,这是临下山时,军师塞给他的,让他沿着路线来敦煌城打尖儿,再一路往东入关。
路边的一间小饭店,柴糙为棚,木桩为柱,糙灰和着huáng泥夯实得围墙,屋里一个帐房柜台,七零八落的几张桌子条凳,已经是一条街上看起来相对最体面的饭铺。
少年独自落坐于屋角的一张小桌旁,垂首避开四下散落的几道目光。
“小爷,来点儿啥?”
“一壶茶水。嗯……有烧jī么?”
“烧jī?小店儿不卖这个!小店儿有上好的羊头ròu、羊腰子、手抓羊ròu、烤羊排、羊杂碎汤,还有爆闷羊羔ròu!香喷喷,嫩生生,苏脆鲜美,本县一绝,绝无第二家!”
少年撇撇嘴,皱皱眉,无奈说道:“来碗清汤面吧!”
面端上来,一股羊ròu膻味儿!
“店家,在下要的是清汤!”
“这就是清汤啊,没给你加酸汤和辣子呀!”
“……清汤,就是开水。”
“我说小爷,啥开水啊,清汤就是羊ròu清汤嘛!”
息栈无法,只能拿茶水就着锅盔吃掉一些gān粮,填了填胃。
舌尖和肚肠竟自咕咙咙地开始想念,前日在绺子里吃到的那几碗上好的jī汤烩面。
原来jī这玩意儿,在这地方,是要有心才买得到,吃得到……
不远处的另个墙角,支着三个鬼鬼祟祟的脑袋,向少年这边儿张望,窃窃私语。
“咳,听那绵软口音,是个外乡人……”
“还背个剑,练家子的?”
“看那瘦骨伶仃的,也就十四五,能练个啥?”
“呵呵,剑可真不错,门外栓的那匹马,也不错……”
“店家,结帐。”少年从褡裢里掏出一块大洋,搁在桌上。那明晃晃的光亮,简直快要晃瞎了周围的一圈儿眼珠子!
店小二没言语,伸手摸走那块大洋,转身就走。
刚转身没几步,被少年抬眼叫住:“店家,找点儿散碎银子铜板!”
店小二去柜上摸了几个铜板,撴到少年桌上,一脸的谄媚:“嘿嘿,客官,给您给您!”
少年细目一凛,面无表qíng,却话锋尖锐:“太少了吧?还有呢?”
“就……就这些。”
少年倏地一把捏住了店小二的右手,两只手指使力。
那小二的脸色顿时大变,由红变白,由白变青,被捏住的一只爪子却已微微发紫:“哎呦!!哎呦哎呦哎呦哎呦!!~~~~~客官,客官别……有!还有!有的是!”
那店小二从两只油花花的裤兜里“哗啦哗啦”掏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纸票子和铜板,哆哆嗦嗦地全部上缴,那惊恐表qíng如同见了土匪来收保护费。
少年冷哼了一声,一把抓过全部票子铜板,揣进自己怀里。
什么军用票,筹饷券,国家银行票……都是战乱年代国民政府、地方军阀之间搜刮民脂民膏发的一堆烂纸票子。这些玩意儿息栈一概都不认识,不识面值,但是他可不傻,知道这是买路的钱。
想哄小爷?哼!
小爷我想当年,在长安城最豪华的醉香楼吃上一顿jī鸭鱼席,出手一锭白银还能找回来沉甸甸一兜子的五铢钱呢!
在你这四面透风,屋顶倒灌凉气儿的小破店喝一壶茶,吃一碗面,你敢唬小爷的一块现大洋!别拿两千年前的你祖宗当傻子!
正要收拾家伙起身走人,门口一声huáng马的嘶鸣。
息栈眉头一皱,正要拔腿出门看看qíng况,身前却被两名彪形大汉拦住了去路。
那俩汉子各自手持一把长柄藏式腰刀,眼露凶光。
息栈冷面问道:“你二人作甚?”
“小娃子,包袱里边儿好东西不少啊!剑留下,包袱留下,人滚蛋!”
少年不答,只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二人,尤其是腰间,定睛一看,腰间是空的,没有别着那能要人命的铁管子!
心下安定,于是说道:“别挡去路,让开!”
持刀大汉狞笑:“哼哼~~~不留下银钱,就把你这小崽子的脑袋留下!”
柜台上的店小二一看这架势,早就连滚带爬从后门跑了出去。四周几个散客看起来对这种场面已是习以为常,垂下脸一声不吭,起身悄悄踅了出去。
息栈冷哼一声,不再答话,侧身一步向后,转身就上了墙!
左脚脚尖轻点土墙,借力飞起,腰部一拧,掉转过来向着两名大汉扑来。
没有出刃,直接伸出双手,一左一右,狠狠地戳了一把那俩汉子的脑壳。
翎翼拂面,彩凤过隙!
身形飘然飞过,在小店的门口落了地。身后那俩汉子,歪歪倒倒,双双滚到地下,几秒钟后,捂住脑袋开始“嗷嗷”地狂叫。鲜血从太阳xué之上的凹陷处泵了出来,如同脑瓢子里的闸门泄了洪!
门口一阵马蹄声响,息栈双目眯起,眼睫之下dàng出一丝怒气,夺门而出。
顺着那一缕扬起的尘土追过去,劲力点地,飞身而起,掠到那抢马贼脑后,伸出手薅起衣领,一把将之扔了出去!
“哗啦!”
“哐当!”
“噗哧!”
那大汉如同一只麻布口袋,被甩到了路边儿老马家ròu铺的ròu案子上,与那一大坨羊蝎子、羊大腿摔在了一起,最后玩儿了个倒栽葱,一头扎进了一大桶稠腻新鲜的羊血中!
一时间血花飞溅,ròu香四溢,漫天华丽丽地飘红!
少年骑在huáng马之上,轻蔑地看了一眼那头顶血桶、一身血污的汉子。
不是爱吃羊杂碎汤么,小爷今天让你被一桶羊血呛死,这算不算快活神仙、酣畅淋漓的一种死法!
四周过路的群众,皆面露惊惧,躲避开少年扫视的目光,纷纷或进屋关门,或快步走开。
一中年大婶揪住一小娃子的耳朵,一路小跑,钻进巷子,口里低声嚷道:“土匪来了,还不快走!小伢子,当心土匪削了你的手脚!”
息栈默然,心里合计,这什么敦煌县城,也是个怪里怪气的鬼地方!不如趁早离开,一路往东,找个更体面的镇甸落脚。
于是掉转马头,向着东边这道城门的方向一路驰来。
离城门已经不远,就见一队人朝这边儿奔过来。领头的一个脑袋上扣着羊皮帽子,身上裹得像一头披着羊皮的狗熊,脸蛋上是红通通的两大块冻疮,口里冒着白气儿,跑得气喘吁吁。
一眼见着息栈,立即用手指着跟后边儿人大喊:“就是他!就是这匹马,就是他!”
息栈顿时一惊,暗想不妙,刚才在小店里戳了那两个人,这么快就被人盯上了?
那一队人个个儿手里拎着一根沉重修长的铁家伙,冲着少年吼道:“小狗崽子,还不快下马!把家伙撂下投降,不然崩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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