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漫天的砂石土砾,泄洪一般自天际翻腾而来,刀刀撕割人脸。
沉梁峪镇,一长衫男子刚刚给一户铁匠的难产婆娘接生,提着药箱出来,深更半夜,顶着狂沙,疲惫不堪地踉跄到村口,即被一撮蒙面马队包围。
“你们,你们什么人?”
“你可是郎中?”
男子面露一丝惊慌,勉qiáng持住镇定,开口说道:“你们……你们是土匪?我是这几个县城走街串巷的郎中,你们可是这附近的野马山绺子?小的听说,你们的大当家是个行侠仗义的好汉,绺子里有规矩,‘七不夺’,‘八不抢’①,不抢郎中的,小人兜儿里也没几个铜板,当家的放了咱吧!”
马队自觉地分开一条道路,当中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踱步上前,马上的人面蒙黑巾,身量jīng瘦结实,浓郁的夜色之中一双眼仍然目光炯炯,细看却分明是个少年,带着几分冷兵器味道的声音决然穿透瓢泼沙石,令郎中至今记忆犹新:“小爷俺不要你那几个零散铜板,俺劫的就是你的人!”
邻村姜寡妇家炕上,女人蜷在被窝里,浑身瑟缩,口中呓语,高烧不退,恶寒不止。
郎中俯身为其诊病,抬眼对炕边坐的皮袄皮裤长靴男子说道:“这是伤寒坏症,病人久病体弱,脉象沉伏,身上伴有玫瑰疹,不省人事。”
“先生只说有的治没有?”
“我有一家传秘方名为‘夺命散’,需人参半两,与白芷、牛胆南星末、胡huáng连、山栀子一并煎了,以无根之水调服,大当家的可以一试。只是有两味药我这里没带着,稍有些贵……”
“药材老子自去着人购买,银子不愁,你直说有几成把握?”
“服用三个晚上若能起死回生,就是好了;若是不能,恐怕难了……”
身边的少年,左右手两根枪管子一齐抵上了郎中的前额和太阳xué:“治不好人,你也甭想出这屋的门儿!”
微弱灯火映出一张略显稚嫩的脸,眉毛浓黑,双瞳炙热,两只小手掌即使五指伸开,都还没有手中那两杆“腰别子”大,却骨骼铿锵劲道,出手迅捷麻利儿,拇指的位置似乎将将能够到枪栓,“咔”、“咔”两声,gān脆利索地将枪上了膛。
炕上昏迷不醒的女人身边儿,跪着一个穿红色小袄的女娃娃,嘴里含着几枚rǔ牙,瞪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撅着珊瑚色的小嘴儿,轻轻摇着女人的手:“娘,娘,要抱抱,要抱抱……”女娃的神qíng天真无辜,似乎完全不知晓,自己的娘亲已经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
炕沿上坐着的男子一声低喝:“尕子把枪收起来!”旋即对郎中沉声说道:“先生尽力就成。这娘们儿是俺多年的相好,俺还要养着她母女,不想离了她!”
江湖上大部分土匪绺子的大柜,都是不成家的,怕一旦自己成了家有了媳妇,会影响绺子里的士气。无论是大当家还是手下的崽子们,多是在猫冬的季节,下山去会会相好的,找找娼马子,或者“拉帮套”,发泄一下年终时节积攒下来的饥渴。
所谓“拉帮套”,直白的意思就是两匹马拉一辆车拉得很困难,需要旁边再栓上一匹马,帮忙一起拉车。那年月战乱动dàng,人口凋敝,大漠荒庄、穷乡僻壤之间常有这种一妻二夫的家庭,原配的男人身体不中用,或是不能养家糊口,或是给不了女人“xing福”,女人再找一个身qiáng力壮的男人,登堂入室,支撑负担全家人的生活,抚养子女。等到丈夫死掉,就跟着第二个男人成为夫妻。
三天后,女人醒了。
野马山的大当家舍不得放这郎中走,硬留下这人,将绺子里那些病的、伤的、残疾的、快躺了的、已经填了棺材瓤子却还没来得及埋下地的,一并统统拉出来,让郎中挨个儿给治了一圈儿。
一年后,郎中的诊所兼药铺,名唤乐寿堂,在沉梁峪镇开业。野马山大当家趁夜间无人之时,亲自登门贺喜。这乐寿堂白日里接诊四方乡里,晚间关门打烊之后,再偷偷救治山上送过来的受了刀伤、枪伤的崽子们……
两年后,郎中的贩药马队向关内进发,野马山大当家派了绺子里的“四梁”pào头去给郎中“押镖”,这在江湖上简直是天大的面子。
之后数年间,行走三关的黑道响马都知道,张家大户的马队驼队可不敢劫,马队里边儿若没有野马山的pào头,便是那位十几岁就惯耍双枪的帅气尕掌柜,亲自出马,持枪压阵。
体弱多病的姜寡妇后来还是死了,临终依依不舍,涕泣难抑,将独女托付给了野马山的大当家。
也是那一年,钻天燕子和张大稗子在玉门关外的huáng土岗上,叩头撒血,结拜了兄弟。
关城巍峨,沙丘涌动。
不远处的绿洲小湖之畔,两匹骏马嘹亮嘶鸣,碗蹄踏破湿沙。马上的一双小儿女笑声清脆入云,皮袄长靴的少年英姿勃发,碎辫红衣的女娃娃粉面飞霞……
chūn秋荏苒,岁月流霜。
堂前旧燕,衔露染窗。
张老爷子心中是一腔前qíng往事,这会儿发完了牢骚,重重哼了一声,对镇三关说道:“行啦尕子,你赶紧去把你那位年轻轻的‘小媳妇’叫进来,我好好端详端详,刚才一晃就出去了,我这老眼昏花得都没看仔细!我到要看看,这是何等人物有这么大能耐,能栓牢了你这一匹野马!”
镇三关出了正厅屋门一看,顿时捧腹。
院子里,息栈神色窘迫慌张,发丝凌乱披散,急匆匆地在前边儿跑,张家小女湫凤,脸蛋彤彤,呼哧带喘,喜洋洋地在后边儿追!
“小栈哥哥,你头上的丝带好漂亮呢,摘下来给我玩好不好呢?”
“唔,不行,摘掉头发就乱了……”
“小栈哥哥,人家喜欢你后背上背的那把剑的,你教给我耍剑好不好呢?”
“你还小……”
“小栈哥哥,人家就是喜欢跟你玩耍呢,你不要跑那么快嘛,人家要跟你玩嘛!”
“唔,男女授受不亲,怎么可以……”
“小栈哥哥,人家小名叫小凤儿,你以后叫我小凤儿好不好呢?”
“……这是小爷我的小名好不好?!!!”
这一只小凤满头冒烟,捂脸逃窜;那一只小凤嗲声嗲气,穷追不舍。
张家大院里伙计家丁众多,其中不乏武林高手,却都是些外表刚猛粗鄙的江湖汉子。张家小姐养在闺中,平日里见着的一众男子,除了自己的亲哥还算相貌堂堂,其他人实在是不太耐看。这一遭忽然见着一位年纪相仿,身材灵秀,模样标志的小剑客,简直如同被灌了jī血,下了降头一般!
镇三关将两臂抱在胸前,幸灾乐祸地大笑。
息栈一见男人的模样,更加尴尬,顿时忆起前日里在山dòng中被醋意大发的某人严刑拷打的缘由,急得连忙闪身蹿至大掌柜身后求救:“你,你快帮我把她弄走……”
“哈哈哈哈!人家女娃娃稀罕你!”
“你莫要取笑,我又不稀罕她……”
张小凤跑上前摇着大掌柜的胳臂,噘嘴撒娇道:“唔,三哥哥,我喜欢这个小栈哥哥呢,你可不可以将他借给我玩耍几天呢?过些天再还给你,可不可以呢?”
“成!老子现下找他有事,等回头办完事了,就把这羊羔儿留给你尽qíng地戏耍!”
身后的息栈大惊失色:“你!你……唔……”
大掌柜朝息栈眨了眨眼,帮他捋整齐一头长发,甚至替少年紧了紧发间的青色水缎丝带,正了正小皮袄的衣领,低声提点:“叔要见你,要问你话,你可给老子好好表现,别给俺丢脸!”
息栈再次进入正厅,感觉气氛已是完全不同,除了张大稗子和大掌柜,四下里别无旁人,静谧无痕,就只听见案几之上烛火噼啪,灯花剥落的浅淡声响。
张老爷子一双健朗矍铄的眼睛正细细地盯着自己,神色之间满是探询和好奇。脑瓜灵敏、心思缜密的少年一下子就明白了,一贯兜不住话的大掌柜,他这厮又把俩人那点儿破事给招了!
正在进退踌躇间,坐在一旁的镇三关低声吩咐:“息栈,还不给叔见个礼。”
这时再次见礼,那可就跟刚才不一样。这张老爷子虽然不是大掌柜的亲生爹娘,可是看大掌柜对他的尊敬推崇,巴结讨好,那简直是比亲爹还要亲!
早先也忘了询问男人,这民国时候的男子,头一次登门拜谒泰山大人,究竟应该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如何作派举止?
唉?不对,自己这身份,好像也不能算作拜见泰山大人,难道应该算是,未来媳妇拜见公公和慈姑……
息栈脑子里七绕八绕,乱作一团,手心儿紧张得洇出了汗水,惶恐之间想到,总之是礼多人不怪,男人都给他跪了,媳妇能不跪么?于是连忙上前一步,举手加至前额,鞠躬九十度,再直立起身子,轻声说道:“晚辈息栈见过叔父大人。”
张大稗子乐呵呵地正待开口,却原来少年的这一套礼还没有行完,才刚开始!这时只见这少年双手再次齐眉,双膝着地,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左手压右手,手掌及地,前额叩上手背,整个上半身都贴伏在地上;缓缓起身,两手高举齐眉,再拜;再起身,再拜。连叩了三个头,这才作罢,慢慢直起腰来,却没有站立,而是端稳地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两手jiāo叠膝前,默然垂首,等着老人开口训话。
跪坐的少年,两缕紫雾青云般的发丝垂落胸前,卷曲的羽睫半开半阖,静若瀛台处子,眉目青葱如画。
这架势给老爷子看得简直目瞪口呆。
大掌柜在一旁忍不住拿手掌掩住了大半张脸,乐得肩膀直抽筋!可是望着少年那一脸绷得紧紧的庄重表qíng,又不好意思取笑这只惯会挖墓掘坟的古董小凤儿。
这是汉朝臣子叩拜皇帝老子的一套礼仪,可是小凤儿穿的不是宽袍燕袖的汉服,而是一身匪气的皮衣小靴,行如此跪拜叩首大礼,着实是jī同鸭配,四六不靠。
其实息栈就连去见皇帝的时候,都没有拜得这么真心实意。这时是生怕“准公公”对自己这莫名跑上门来的“新媳妇”不满意,又恐失了礼数,跌了自家男人的面子,让他失望,因此才这般毕恭毕敬,谨小慎微。只要能让夫家乐意纳他入门,磕几个头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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