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倒没有哭,也不觉得疼,就是心里一阵阵发紧,像是母亲死的时候,她在学校里知道丧讯,赶回家去,在路上那心就像是被人攥在拳头里,怎么捏怎么攥,只是一阵阵发紧。她喉咙里像卡住似的,轻微的泛起恶心,不是恶心旁人,是恶心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样的泥淖里来,怎么会?
朱妈一边抹眼泪一边劝:“小姐你哭一哭,啊?哭一哭就好了,可别委屈坏了……姑爷这是中了什么邪……竟然这样子对小姐……”
她倒连半颗眼泪都没有,只是不耐烦,心想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挨打了,从前他并没打过她,不过骂也骂得难听。他说的倒也不假,身份都是自己挣来的,父亲陪嫁了半个身家又怎么样,在旁人眼里,就是秦家攀附易家权贵。
朱妈叫别的女仆去找茶房,拿了一包冰来要给她敷在脸上。因为脸上还火辣辣疼着,秦桑下意识避了避,朱妈像哄小孩儿似的劝她:“少奶奶先敷着这个,不然就肿了。”
冰冷的冰袋贴在脸上,火辣的疼痛舒缓下来,皮肤上的灼感渐渐化在丝丝冷冷的触感。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朱妈来侍候她换衣服,她也就随和的任由人摆布,其实心里什么都没有想,出乎意料的安静下来。换了件衣服朱妈又重新搀着她坐下,她仍旧用一只手按着那冰包,里头的冰渐渐化了,外头凝的水珠子顺着手腕淌进她的袖子里,像一条冰冷的小蛇,蜿蜒的无声的,一直往肘弯里滑进去。那条细细地小蛇冰冷冰冷,像是沿着胳膊上的血脉,一直钻进去,钻进去,直冷到心里,发酸发疼。她想,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忍了。连她自己都觉得憎恨,憎恨自己前几日并没有下决心,就在昌邺宅子里一了百了。因为昌邺宅子里,楼下吸烟室里有个楠木玻璃柜子,里头搁着一把象牙雕花的长枪,据说那是前清摄政王用过的猎枪,虽然年代久远,但非常好使,去年她还见易连恺用过这把猎枪,她也知道火药子弹在哪个抽屉里……可怕的念头只是浮起来一瞬,像是只野shòu狺狺的拱过来,带着cháo呼呼湿漉漉的气息,像是冬天里泛了cháo,又yīn又冷又雾,她定了定神,外头已经在敲铃,是火车就快要开了。
这时候包厢外头有人轻轻敲着门,朱妈开门一看,见是潘健迟,更没有半分好气,就拦在门口道:“gān什么?没瞧见少奶奶不舒服吗?”
潘健迟说道:“公子爷说,搭火车太气闷,我们就先在方家店下车,或者换汽车,或者换船。请少奶奶先回符远去,不必等我们一路。”
朱妈一听这话,气得浑身发抖,秦桑却觉得可有可无,潘健迟遣来几名听差,名义上说是服侍,实际上却如同监视似的。朱妈眼睁睁看着易连恺带着闵红玉下车,潘健迟跟在他们后头,只提了几件随身的行李,站在月台上,闵红玉得意洋洋,还对着她们这包厢的车窗比了一个飞吻,朱妈气得便yù隔窗大骂,偏偏秦桑似乎抱定了眼不见为净,浑若无事。
这趟快车到符远已经是入夜时分,符远为江左第一名城,更是昌符铁路的终点,偌大的火车站灯火通明,蒸汽车头喷出的白雾一团团笼住月台。秦桑还是旧历年的时候回过符远,此时往车窗外望去,只见月台上空dàngdàng的,不知为何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不远处是火车站的一排房子,再往远看,就是黑压压的树林。那树林子的后头就是城墙,进了城楼不多远即是碧波dàng漾的符湖,烟波浩渺。符远地势险要,三面环山,一面却是这符湖占去了半城风光。整个符远城,其实就是沿着湖畔迤逦建起来的,许多人家的宅子就建在湖边。依山傍水,风景十分秀丽。而易家的老宅,就是湖边一座深宏大院。
因为走之前拍过电报,所以一俟火车停稳,易家的听差便首先登上包厢。为首的正是老宅的管家王叔,他是从前侍候易继培原配太太的老人,在易家多年,他的妻子又是一手带大易连慎的rǔ母,所以连易连恺都格外客气,称他一声“王叔。”秦桑见着他,也笑了笑:“烦王叔来接我们。”
王管家却是谨小慎微惯了,陪笑连声道:“三少奶奶别折了我这把老骨头。”又问:“三少奶奶路上辛苦。”他是个机灵的人,并不见易连恺的行踪,虽然心下纳闷,但亦并不多问。陪着秦桑先下车,站台上早就有易家派来的车子侯着,王叔亲自侍候秦桑上车,韩妈因为是随身的女仆,便坐在司机旁。王管家也坐在司机旁,自有其它听差去招呼仆人、行李。
从火车站到易家老宅汽车走来,不过短短两刻时间,拐了最后一个弯,远远就可以见到街口的牌坊,从牌坊底下穿过去,看见极大几株柳树,拱卫街头两扇朱漆大门,却有两排佩长枪的警卫站在那里,楼门dòng里悬着栲栳大的两盏灯笼,里面装着一百支的电灯,雪亮的光映得门dòng前一大片空地,亮堂如同白昼一般。风chuī垂柳枝叶拂动,却可以看到高墙上围着的铁丝,倒栽着尖刺。
他们的车子一直没有停,驶进去穿过第二座门楼才停下来,正对着门楼是一座古色古香的琉璃影壁,就在这影壁前下了车。平日里他们回来,上房里的听差早就涌出来,笑嘻嘻抢上来,一迭声吵嚷说道:“给三倌请安!”“少奶奶安康!”“三倌三少奶奶回来啦!”那种热闹一直将他们簇拥进屋子里去。
只是今天却是出奇的冷清,上房里并没有一个人迎出来,秦桑下车的时候,正好一阵凉风扑在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在这时候,上房里走出个人来,虽然穿着便服,但那姿势一看就是军人的。他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踱出来,脸上还微微带着三分笑意:“三妹妹回来了?”
秦桑见是他,不由微觉意外,但还是叫了声:“二哥。”
此人正是易继培的次子易连慎。他因为常年在军中,所以显得黑瘦英挺,气质自然出众,与易连恺的纨绔样子相比,简直没半分相似。秦桑平常甚少见到这位二哥,而且每每易连恺提及他,总是一种不屑语气。而且易家是旧式的家庭,素来嫡庶分明长幼有序,易连慎忙于军务,而她不过一年三节才回老宅,两个人并没多少jiāo集。所以她也只是客客气气:“二哥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办事?”
易连慎却笑了笑,说道:“我不出去办事,我是特意在这儿等三妹妹……三弟怎么没有陪你回来?”
秦桑见他虽然脸上笑着,可是目光闪烁,分明没有半分笑意,她不由问:“父亲大人回来了么?我先去向父亲请安。”
易连慎却又笑了笑:“不急。”他说话的语气声调都是从容不迫,但秦桑却微觉诧异。只见他举起手来,“啪啪”两声清脆的击掌,几名全幅武装的马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端着枪走上前,易连慎却慢慢一步步往后退,说道:“三妹妹路上辛苦,必然累了,先好好的休息一会儿。”
秦桑便是再迟钝,也知道是出了事,可是出了什么事却猜测不到。那几名马弁虽然端着枪,但待她也还算恭敬,将她一直送到东边的跨院里。一进这屋子的门,秦桑便知道不仅出了事,而且出了大事。因为易继培的几位姨太太,并大少奶奶,甚至还有六姨太的女儿晓容,今年才五岁,都在这里。阖府所有的女眷几乎全都被关在这屋子里,说是被关,是因为房门从外头反锁着,马弁开锁的时候,里面的人几乎个个吓得面色苍白,等看到秦桑走进来,屋子里的人都是一怔。过了好半晌功夫,才有人笃笃地颠着小脚迎上来,正是大少奶奶。她虽然神色惊惶,却还能拉着秦桑的手,一句话噎在喉咙里似的,半晌才说出来:“三妹妹……你怎么回来了!”几位老姨太太抹着眼泪,而易继培最得宠的那位六姨太,坐在紫檀榻上拿胳膊搂着自己的女儿晓蓉,两眼直愣愣地,就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似的。易继培半生只得三子,并无女儿,所以这个小女儿一惯看得很娇纵,此时缩在母亲怀里,眼巴巴的瞧着满屋子的大人。
秦桑问:“出了什么事?”
她这一问不打紧,六姨太却“哇”一声哭起来:“可塌了天了!”窗外的马弁用枪杆子“砰砰!”的捅了捅玻璃,吼道:“不许哭!”
六姨太被这么一吓,又直愣愣地收住声音,倒是她怀里的晓蓉哭起来,细声细气地说:“妈……我怕……”
“宝贝不怕……宝贝不怕……”六姨太喃喃哄着女儿,拍着晓蓉的背,安抚着她。大少奶奶眼睛红红的,拉着秦桑:“三弟呢?三弟回来了没?”
秦桑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少奶奶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原来昨天晚上易继培回来,不知道为什么事将易连慎叫去骂了一顿,后来易连慎从上房出去的时候,好几个下人还听见易继培隔窗大骂:“不知死活的畜牲,看我明日怎么收拾你!”
因为易继培素来是爆炭脾气,对几个儿子极为严厉,易连慎更是三天两头挨骂,左右不为了公事,就为了私事,所以上上下下几乎都已经习以为常,宅子里谁都没有当回事。等到下午的时候易继培在家里宴请好几位同僚吃饭,不仅有在符远的几位旅长,其中还有符州省主席张熙昆,饭吃到一半,易继培突然提出要免去易连慎在军中的一切职务,正在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易连慎带着实枪荷弹的卫队就闯进来了。
易继培一见儿子带着卫队冲进来,自然是破口大骂,但没等他一句话骂完,易连慎身后的卫队已经“哗啦啦”拉开了枪栓。易继培本身血压上头就有病,骂着骂着两眼一翻,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头一歪竟然中风了。几位旅长吓得面无人色,七手八脚的将易继培扶起来,只见易继培舌头僵硬,已经说不出来话,不由得乱作一团。只有符州省主席张熙昆从容镇定,甚至还舀了一勺鱼翅汤,慢条斯理的说:“大帅突染bào病,事出突然,为稳定局势,我提议由二公子暂代督军之职,诸公意下如何?”
几位旅长哪里敢说个不字,可是仍旧被扣在花厅,至今也不知道qíng形如何。易连慎便立时下令关了宅子大门,只许进不许出。那时候后头女眷还不知道前面出了事,直到易连慎的卫队将阖府围成铁桶似的,才听说大帅病了。正自慌乱间,厨房里正巧有个厨子侍候上菜,猫腰隔着窗玻璃看到花厅里的一切,这厨子最是机灵,悄悄就溜到了后院,将事qíng源源本本告诉了六姨太,六姨太顿时哭着喊着要去前头拼命,被易连慎的人拦回来,易连慎便命人将女眷全都关到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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