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易继培生死不明,所有的女眷都被关在这里,只不知道外边到底是何qíng形。
秦桑没想到不过短短一日,家变骤生,顿时跌坐在榻上,怔怔的看着大少奶奶。大少奶奶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说:“我们那一个反正是废人,眼下就指望三弟能逃脱此劫……三弟是同你一块儿回来的么?”
秦桑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大少奶奶哭道:“这是作的什么孽……二弟怎么会这样糊涂……”
秦桑听她一面哭一面说,可是那一种身陷囹圄的惊恐,更渐渐的添了凄凉之意。她想起易连恺半道下车,不知道是喜是忧。如果说是喜,也算不上。如果说是忧,自己已经陷在这天罗地网里,他在外头说不定能逃出生天,只不晓得姚师长到底是哪边的人,如果连他也是易连慎的心腹,或许会遵了易连慎的命令,将易连恺扣押起来,那就一切都完了。`
她看着屋子里的陈设,想起自己初初嫁到易家来的时候,只觉得这宅中一切都奢华到了极点,所有吃穿度用,连自己出身大富之家也有好些未尝见识过。再加上易继培镇守一方,大权在握,睥睨江左。地方诸侯谁不给几分薄面,易家宅中真正是往来无白丁,将钱权二字看得再轻薄不过,金玉满堂亦不过如此。而现在看满屋子女眷哭哭涕涕,说不出愁苦之态,所谓荣华富贵恍若大梦一场。现在兄弟阋墙,父子反目,这里顿时成了牢笼,连累他们都被囚困于此。
她们这些人被关在一起,厨房送吃送喝亦不能进来,因为这上房的门边,正巧留了个猫dòng。从前易继培的原配就爱养猫,所以自她故世,这个猫dòng也没有堵上,现下却正好派上了用场。每次饭菜也好,热水也好,都只从dòng里递进来,外头巡逻的马弁也不同她们说话,就像真正的监牢一样。易家的女眷何尝受过这样的委屈,夜深人静,各人在电灯下泪眼对泪眼,并无半句话可说,只是更添了一种恐惧和愁苦。好在这里明暗三四间屋子,有着好几张chuáng和烟榻,大家也就胡乱睡去。秦桑本来路上劳累,同大少奶奶一起,挤在一张chuáng上略躺了一会儿,也不过只睡着短短片刻,听见屋子外头马弁巡逻的脚步声,复又惊醒。
大少奶奶也是没有睡着,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是无可奈何。这时候晓蓉突然从梦中惊醒,“哇”一声哭了起来。六姨太太抱着她拍着哄着,只是哄劝不住。屋子里的人都被吵醒了,大少奶奶也披衣起来看,伸手一拭晓蓉的额头,原来是滚烫的。她见孩子双颊通红,说道:“莫不是受了凉?”
秦桑原来在学校里学了一点西洋的救护知识,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脉搏,说道:“烧得这样厉害,万一是伤寒那可糟糕了。”
大少奶奶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秦桑径直走到窗边去,大声道:“去跟二公子说,四小姐病了,要请大夫来。”
外头的马弁并不答话,秦桑怒道:“告诉易连慎,四小姐病了,是他自己的亲妹子,他便再没人xing,也不能看着亲妹子病死!他已经气死了老的,难道还想bī死小的?我知道他做得出来这样的事qíng,不过他若不把我们这满屋子的女人全杀光了,但凡我们这些女人有一个活着,绝不会轻饶过他!”
众人都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尤其是大少奶奶,连连拉着她的衣袖,秦桑却并不理睬。沉思片刻,转身去舀了冷水,拧了条冷毛巾来,敷在晓蓉的额头上。六姨太说:“小孩子禁不起这样冰冷的……”秦桑道:“发烧就是要用凉的,不然烧坏了神经就完了。”然后又打了盆温水来,让大少奶奶帮忙解开晓蓉的衣服,她用温水替晓蓉擦着腋下和膝弯,只见晓蓉呼吸依然短促,脸上还是通红通红,可是温度却降了一点儿下来。六姨太见此计有效,不由得大喜过望。这样几个人轮流替换着,给孩子擦拭身子,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晓蓉却重新烧得厉害起来。
六姨太又要哭了,此时忽然听得门锁哗啦一响,原来一名带枪的马弁,引着一名背着药箱的大夫进来,正是日常给易家人看病的孙大夫。他是常到易府上来的,见这屋子里全是人,不由得大感惊愕。六姨太见着孙大夫便如见着救星似的,泪如雨下,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大少奶奶引着孙大夫给晓蓉诊视,孙大夫坐下来号脉,那马弁便站在门边,六姨太只是拭着眼泪,大少奶奶也不敢多说话,只是满脸愁苦的看着孙大夫。
孙大夫号完了脉,要写方子。本来平日看病易家都备着笔墨,可是这间屋子里却是没有的,秦桑便对那马弁说:“劳驾,你带孙先生出去开方子吧。”那马弁不疑有它,转身就打算拍门告诉外头的同伴,没想到刚一转身,秦桑已经cao起旁边的红木小方凳,狠狠就砸在他头上。那马弁猝不防及,哼了一声就软瘫在地上了。
这一下子事出突然,屋子里所有女人全都呆住了,孙大夫更是瞠目结舌,只有秦桑镇定自若,飞快解下马弁背的长枪,却大声道:“孙大夫,烦您也替我瞧瞧吧,我昨晚上头疼了一夜,您替我号个脉。”然后一边说,一边以目光示意孙大夫到里间去。
孙大夫见她拿枪指着自己,无可奈何只得往里间退去,秦桑一边拿枪步步bī着他,一边却对屋子里所有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少奶奶用手捂着嘴,六姨太搂着晓蓉惊恐的望着她,几位姨太太更是瞪大了眼睛,只不敢作声。
秦桑一进到里间,却对孙大夫说:“孙先生,麻烦您把衣服脱了。”
孙大夫吓得全身如同筛糠,牙齿格格作响,连囫囵话也说不出来:“三……三……少奶……奶……这……这可使……使不得……”
秦桑却出奇的镇定:“我只是借您这身衣服使使,出不出得去这院子是我的事,绝不连累先生。”
孙大夫这才明白自己想歪了,连忙哆嗦着解开扣子,将长袍脱下来给她。这时候大少奶奶也进来了,看着这qíng形,只吓得傻了,秦桑却小声道:“大嫂,快给我找条绳子!”大少奶奶如梦初醒,急得却手足无措:“没有绳子……”
秦桑急中生智:“快,把你裹脚布扯下来。”
大少奶奶窘得脸上发红,却一声不吭,坐在那里三下两下便将裹脚的带子拆开来给她,秦桑将孙医生结结实实捆成了粽子,然后掏出条手绢塞住他的嘴,小声对大少奶奶说:“大嫂,把另一条裹脚布也给我。”
大少奶奶这辈子也没在陌生男人面前露出过自己的小脚,看孙大夫骨碌碌两眼翻白,死死正盯着自己,只窘得要哭,可是不敢不照秦桑说的话去做,将另一条裹脚布也拆下来给她。秦桑走到外头,想将那个被砸得昏死过去的马弁拖进里屋去,可是她力气毕竟有限,拖了一拖硬是纹丝不动。这时候六姨太将晓蓉放在chuáng上,起身上前来帮忙秦桑,四姨太五姨太也都醒悟过来似的,帮着抬的抬拉的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那马弁弄进了里屋。秦桑把马弁身上的那套军装也扒了下来,然后照例用裹脚布将他捆了个结实,头也没抬的说:“给我一条手绢。”
有人递了一条手绢给她,她一看正是六姨太,不及多想,仍将那手绢塞进那马弁的嘴里。这么一折腾她出了一身大汗,此时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悄声道:“咱们得商量一下,谁跟我先出去。”
六姨太低声道:“晓蓉在这里,我不能走。叫大少奶奶跟你走吧。”
大少奶奶说道:“我一个小脚能走到哪里去?还是六姨娘跟着三妹走,晓蓉我来照应。”
秦桑道:“这不是推让的时候,迟则生变。四姨娘身量最高,又是大脚,穿孙大夫的衣服应该合适,我和四姨走。如果出得去,我一定想法子救大家。”
四姨太太心惊胆寒的答应了一声,当下两个人换了衣服,秦桑太瘦,那套军装穿起来空dàngdàng的,六姨太只得替她将腰带紧了又紧,大少奶奶含泪道:“三妹,四姨,小心。”
秦桑把军帽压在头上,细心的将头发全藏好了,四姨太太脸色苍白,不过勉qiáng还算镇定,说道:“走吧。”
秦桑背着枪低头拍门,外头的马弁将锁开了,她当先跨出去,四姨穿着长袍马卦,又将孙大夫的那顶黑呢礼帽压得极低,开门的马弁果然没有留意,低头继续重新锁好了门。秦桑偷看,只见院中有四五个岗哨,全都站在窗下,端着枪巡梭不定,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一直穿过庭院,秦桑的一颗心如同打鼓一般狂跳不己,这个院子平日走来,也就十几步路,可是今天这十几步,却像是几百步似的,她心中焦急,只恨不得拔脚就跑出去,但偏偏还要慢慢的走,这样的天气,还没有走到月dòng门口,又出了一身汗。她听着身后四姨太的脚步声,倒还不算凌乱,只是夹杂着很轻的“格格”声,她想了半天才想出来原来是牙齿打战的声音,她又不能回头跟四姨太说话,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眼睁睁看着终于走到月dòng门前,这才想起来大门肯定是出不去了,她脑中转得飞快,立刻决定先去后头厨房。她想的是,虽然阖府被围,但这么多人都要吃饭,厨房总得出去买菜,说不定有机会混出去。谁知刚刚走到月dòng门口,忽然见一队人朝这边来,领头的正是易连慎。这样子避无可避,她身后的四姨太太吓得面无人色,“咣啷”一声肩上的药箱就滑落在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秦桑不假思索已经打上了枪栓,但易连慎带着卫队,哗啦啦所有人全都上了枪栓指着她们两人,易连慎见着她们的打扮和神色,先是仿佛吃了一惊,然后渐渐觉得非常滑稽似的,最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秦桑端着枪喵准他,怒目而视。
易连慎笑得够了,这才负着手,慢条斯理地踱到她的面前,含笑道:“三妹妹……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当初老三他为什么非要娶你。今天我可算明白了,原来你真是……有趣!有趣!甚是有趣!”
秦桑冷冷的道:“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
易连慎却好似没看到她手中那杆长枪似的,笑道:“你的枪法是老三教的吧?老三这个人,样样都差劲,就只枪法还算过得去,不晓得三妹妹你学到了他的几分皮毛。”他指了指自己,说道:“我就站在这儿,打得中打不中,你只要敢开枪,这些人全是我的亲随卫队,个个全是神枪手,从来弹无虚发,二十多条枪指着你,只要你敢抠扳机,我保证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儿,马上变成马蜂窝。那时候只怕老三见着,也认不出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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