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_尤四姐【完结】(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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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她眼睛里夹带着惆怅,平静道,“官家是大家的官家,我没有理由生气。”

  渐至延福门,他没有再说话,举步迈了进去。

  这里与艮岳不同,艮岳占地大,重在山水的秀美。延福宫的建造较之艮岳更婉约,小桥流水,假山dòng壑,凸显的是江南庭院柔艳到骨髓里的风qíng。

  帝后同游,事先没有传令,忙坏了宫中一gānhuáng门和内人。秾华坐在殿上看,一队人来了又去了,光是安排他们换洗就费了不少功夫。时候已近huáng昏,雨停了,漫天的火烧云,把殿宇映成浓烈的红。她换得衣裳佯佯踱出来,猛听偏殿里一声骤响,结实把她吓了一跳。

  一个huáng门慌慌张张从里面退出来,脚后跟闪失,仰天摔在那里,手脚一阵乱划动。她走过去问怎么了,那huáng门翻过来连连磕头,“圣人救命……官家在殿内大发雷霆,把小的踢出来了。”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又不痛快了?她提了裙角进殿,十二扇屏风后放了一张围子chuáng,他坐在chuáng沿上,只穿中衣,两手撑着膝头,满脸不悦。

  一只包金面盆滚在一旁,满地淋漓的水。她挫着步子上前,细声问:“官家怎么了?不高兴么?”

  他别过脸,“没什么。”

  她四下看看,“是他们侍奉得不好,惹你生气了?”

  他不耐烦地重申,“说了没什么,皇后别管。”

  “你不高兴,那延福宫就来错了。”她弯腰把盆捡起来,搁在一旁的花几上,复趋前两步觑他,“究竟怎么了,你同我说呀。他们伺候得不好,我来伺候你。”

  不知戳了他哪个痛处,他愈发的愤懑了,拧过身子高抬下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秾华取了燕服披在他身上,他僵着双臂不愿意穿进去。她忙了半天,忙得一身汗,终于耐不住,撑腰道:“你这样别扭,我当真不管你了,你自己穿!”言罢一甩袖子,昂首阔步出去了。

  这么大的人,还像孩子似的闹,做出来不怕丢人!她抱着袖子上回廊,廊子用卧棂栏杆圈着,她气呼呼倚坐一旁,看雨水汇聚成一淙细流,从象首的长鼻子里喷出来,流进前面的月池里。她心里渐渐沉淀,过了一会儿听见窸窣的脚步声,回头看,他自己穿好衣裳从里间出来,径直走到了她面前。她突然觉得又气又好笑,憋住了转过身去,然后听见他低沉的嗓音,懊恼道:“皇后怎么能不生气!”

  ☆、第38章

  秾华毕竟不是木讷的人,处在一种全新的际遇中,爱qíng呼之yù出,人心也会变得异常敏感。他这话一出口,她很快明白过来,进延福宫前的风平làng静都是假象。他酝了一肚子气,或者很多地方向她暗示过,可都被她忽略了,所以他忍无可忍,决定来质问她。

  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是遇到感qíng问题,他似乎远没有她想象的心机深沉。她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与他斗智不是对手,装糊涂是一把好手。她倚着扶手凭栏远眺,松快地叹了口气,“雨停了,天气转好了,你瞧这庭院多鲜焕,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面沉似水,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刚才的烦躁收敛起来,又是一副宠rǔ不惊的模样。坐到一旁,拍了拍膝头,缓声道:“我以为那日福宁殿争吵过后,你我之间至少可以坦诚一些。皇后年轻单纯,不该被套上枷锁。在宫人面前你是皇后,在我面前,你只是我的娘子。娘子与郎君说话,不需要太多奇巧的心思。”

  她终于回过身来,夕阳下的眼睛明亮,像浸在水底的曜石。唇边带着笑,轻声道:“官家这样开解我,自己做到了么?你有什么想法为什么不直接同我说?像刚才那样落落难合,臣妾心里惶恐得很。”

  他低下头,想了想才道:“我不能同别人接近,你是知道的。”

  她颔首,“我知道。”

  “但哪天若是治愈了,后宫要雨露均沾,也是无可奈何。”

  她起先还很优雅的样子,听完就变了脸色,“这种病能治愈么?谁说的?”她有点着急了,“这是治不好的呀,真的,是心病!哪个医官说能治愈的?传他来,我要与他好好谈谈。”

  这下子今上满意了,摸摸后脖颈,换了个十分轻松的语气,“认真说,这不是什么大病症。小时候孤僻,不愿意和人来往,后来渐渐大了,参与了国事,每天应付那么多的官员,身不由己。其实现在比起以前算是好多了,譬如皇后进了宫,我对你就没有太多避讳。若是哪天下定了决心,和诸娘子往来与同皇后无异,那么去别的阁分喝喝茶,下下棋,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听得火起,站起身道:“随你!太后的教诲果然是金玉良言,官家哪天打算御幸了,差人告诉我一声,我一定给娘子们封个大大的利市。”

  她转身就要走,他一把掣住了她的手肘,笑道:“不过一说,皇后何必生气。”再看她的脸,最近似乎养得不错,略胖了些,愈发显得明媚可爱了。他轻轻摇她一摇,“明明说好了不生气的,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她别开脸说:“官家看错了,我没有生气。”他抓着她不放,她推搡了两下,“时候差不多了,我要去看角抵戏了。”

  这么没份量的掩饰等同承认,所以还是试出来了,她一直仗着他有那个毛病,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患。现在听说有治愈的可能,是不是最大的保障突然没有了,她心慌了?

  她一定是爱他的,一定是!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吃醋就是最直接的证明。比如他将云观视作qíng敌,她一提起他,他心头就拧成麻花。现在她也是这样,可见她对他没有无动于衷,她还是在乎他的。

  他很高兴,转过头看天边,夷然道:“直来直往多好,皇后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全都告诉我。无论如何咱们大婚了,虽没有圆房,总归是夫妻。这世上我才是你最亲的人,这个道理苗内人告诉过你么?”

  她心里很不痛快,刚开始分明带着挑衅的意思,后来局势扭转,她竟受制于人了。他这个毛病不是绝症吗?她以为一辈子好不了,所以太后同她说那些的时候,就算抵触,她也不会真正往心里去。可是他却说可以治愈,为什么能治愈?治愈后他会流连后宫,任何一位娘子都能和他撒娇,坐在他膝头,歇在他怀里。

  她忽然觉得丧气,“官家喜欢那些娘子吗?太后一直为皇孙的事着急……”

  他却淡淡的,“太后是太寂寞了,才会整天想抱孙子。宫中既然迎来了皇后,不久便会有太子的,何必着急。至于禁中的娘子……有五位是我为王时奉命收进王府的,其余全是登基后选拔。算算时间,最短的也有一年多了,若是喜欢她们,也不会等到今天。”

  她逐字逐句听着,后面的过耳便随风了,只有前半句留在心上。有了皇后便会有太子,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离她很遥远,远得难以实现。

  她把手放进他掌心里,细细抚摩他指尖纹理,“其实我不喜欢你和别人在一起,可是我怕得妒后的恶名,只有装作大度。那个毛病要是治好了,你去御幸后宫,也是应当的。我只是怕你渐渐发现了新乐趣,我这皇后做得太悲凄。”

  他深深望着她,望进她心里去,“我从来只有你,也不会同别的人在一起。咱们小时候有过一面之缘,虽谈不上爱,但你一直在我记忆里。云观回大钺后,每常写信给你,信差来往我都知道。那时候我就想,应该抢先一步把你接到身边来,只是怕你不答应,便一直未能成行。后来绥国有通婚的意愿,得知派遣的公主是你,我紧张得半个月没有睡好觉。你端午进城,歇在四方会馆,我曾出宫偷偷看过你……”像这样表明心迹的机会很少,他自己先红了脸。政治、时局,暂且不去谈,只知道这是他的皇后,是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即便有些失仪的地方,就像寻常的夫妻那样,丈夫在妻子面前丢了脸面,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她听得讶然,“你去过四方会馆么?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离得很远,你自然看不见我。”他笑了笑,“本来不想告诉你,说出来,连帝王威仪都没有了。”

  可是她很受用,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原来真的只为和他相遇。

  她替他整了整腰上佩绶,“你曾送过很多东西给我,发簪、香囊、宝带,还有团扇,我却什么都没有给过你。过两个月木犀花开了,我做香珠让你佩在衣襟上,可好?”

  “你亲手做的,不要苗内人帮忙。”

  她鼓起腮帮道:“我有手有脚,难道我就那么傻,不能凭自己的能力办成一件事?”

  他笑着说好,“你做成了,我日日戴在身上。”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山,天边只余轻而朦胧的一层光,他命人拿灯笼来,自己挑着,带她出了回廊上水榭,去听伶人唱歌,看huáng门演角抵戏。

  水榭上搭舞台,伶人拂长袖,洁白的缎子舒展开,湖风chuī过,从莲上一漾,卷起一阵浅浅的幽香。

  这时候米菱上市了,煮熟后是huáng栌色的。他拿刀破开,一个一个递与她。她拔了银簪剔出菱ròu来,边吃边问他,“你今日招提刑司的人问那桩事,可有什么消息?”

  他说没有新进展,“你放心,内城加qiáng了戒备,那些乱贼混不进来。”案子同东宫有关,这些他自然不会和她说,说了徒增她的烦恼。如今他只盼她和云观不要有任何牵扯,在宫里安然做她的皇后,别人的生死与她无关。

  她嗯了声,乖巧地倚在他身旁,没有任何二心和yīn谋。他将手搭在她肩头,她剔了菱ròu喂进他嘴里,以前不怎么喜欢吃这些东西,可是从她手中出来,便觉得是绝顶的美味。

  两个小huáng门,约摸只有十二三岁年纪,穿着虎皮裙,一个戴牛头,一个戴马面,抱在一处摔跤决斗。擂台地方小,统共一张八仙桌见方,搭得又高,战败的人被推下去,就势翻滚跃入水中,有点水秋千的意思。她看得兴起,鼓掌叫好,命人赏钱。

  她背靠着他,一只菱角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喂给他。她有双纤细白洁的手,指尖染了鲜红的蔻丹,浓艳对素净,有种妖艳的诱惑xing。每次捏着菱角递过来,他总凝神细看,心头怦然骤跳。脑子里描画着,若是有点暧昧的小接触,应该也无伤大雅。可是想了很久,因为怯懦,最后都作罢了。她面前菱角的壳越来越多,他暗暗着急,再犹豫只怕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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