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亡经_尤四姐【完结】(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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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王抿了茶汤,对女儿的贴心很觉欢喜,放柔了声气道:“阿耶一生戎马,早就习惯了风风火火的日子,叫我歇下来,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说着一笑,“国师与我谈起你以前的生活,亏得有昙奴相伴,我赏了她一个校尉,让她回军中效命。你母亲的事,我再三考虑过,是我失职,更因她没有靠山。所以让昙奴回营带兵,将来你出嫁,她帐下两三百人就作为你的陪嫁,保你在夫家无虞。”

  莲灯听了有些感动,这世上大概只有亲人才会这样为你考虑了。她做了个揖,“多谢阿耶,将来的事暂且不说,我只想知道阿耶是否当真要向中原出兵。”

  他点了点头,“我外放碎叶城将近四十年了,人说故土难离,在我有生之年,也梦想能重新踏上那片土地,叶落归根。”

  她踯躅了下,“阿耶没有考虑这里面的风险么?万一有什么疏漏,到时候阿耶如何自处?”

  定王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国师乃是大历的开国元老,有国师助阵,我如虎添翼。你不必担心,若想助阿耶一臂之力,就替阿耶笼络住国师。你们之间既然有渊源,qíng分自然比外人要深得多。”

  莲灯忽然有些失望,对她好,说穿了有一大半是因为国师的缘故。如果昨天国师没有出现,没有那句红颜知己,她就算被他们从刑架上放下来,也没有这个福气劳定王大动gān戈。她原本有很多话想和他说,想让他三思,想让他抓紧兵权,可是听完了他的要求,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潦糙颔首,“阿耶放心,我自然向着自家人。”

  定王露出笑意,“你们的事,全凭你们自己。阿耶是过来人,不会qiáng求什么,你自己看着欢喜就好。”

  她生出一点嘲弄的心思来,“我与国师相差那么多岁,阿耶不觉得过于悬殊了么?”

  定王犹豫了下,脸上有无可奈何的表qíng。如果找个郎子比岳父还大百余岁,那这个岳父在郎子面前恐怕永远硬气不起来了。但现在时局如此,他还有仰仗他的地方。很多时候女儿都作为赏赐功臣的礼物,况且他们彼此有qíng,不妨顺水推舟,既得利益又得人qíng。

  他拍了拍膝头,“阿耶还是那句话,你自己相看的人,好不好你自己做主。现如今既然没有定下,再相处一阵子也无不可。”

  她慢慢沉寂下来,笑得异常克己,“我明白阿耶的意思了,请阿耶放心,我同国师不会有变的,至少在阿耶需要之时,始终让他站在阿耶这边。”

  定王对这个女儿的通透愈发满意,好生褒奖了几句才离开。莲灯早就心灰意冷,人人都在利用她,以前是国师,现在又加进了定王。她开始怀念鸣沙山的日子,日出的时候躲在dòng窟里画画睡觉,日落之后在沙脊上奔跑。偶尔捡到商队遗落的小东西,也足够她开心半天的。可惜了,连那么好的阿菩都是假的,她仅存的三年记忆里充满了谎言,捏造出来的身世,捏造出来的关心和感qíng。如今谎言在继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有点厌倦了,想离开。昙奴回了军营,不知是不是她自己的意愿。待有机会问问她,如果她愿意和她一起làng迹天涯,她们还回到以前样萍踪不定的日子,没有了包袱随意生活,其实也很好。

  定王在算计她的感qíng以捆绑国师,辰河却在想尽办法解救她。在他看来自己的妹妹落进一个老妖怪手里,下半辈子是不能如意了。他有很多好友,都是学道深山的文人雅士,其中不乏才貌兼备者。比起国师来虽然略有不足,但胜在年轻,可以与安宁一起慢慢变老。

  大历是开化的朝代,西域的民风也不拘谨,于是他邀了几位最拔尖的来王府做客,顺便也请郡主看看人。

  对辰河的热心,莲灯不好意思拒绝,便听他的指派坐在一架屏风后。屏风是六扇松柏梅兰纹,大而阔,不会让人发现她在那里。他们清谈的地方选得也很雅致,独立的一间大木祚屋子,建在累累花树下。四面开门,凉风来去随意。

  辰河说:“你不必着急做决定,仔细看过之后再说。如果有合心意的,叩击屏风三次,我就命人将屏风撤了。”

  莲灯说好,安然坐着,透过预先留好的探口往外看,这里正可以看清那些年轻郎君的相貌。

  辰河挑人的确费了一番大功夫,那些才俊个个谈吐文雅,虽从儒家学派,但是思想并不古板。莲灯静静听他们谈古论今,渊博的学识和独到的见解可以令人茅塞顿开。她才发现自己的眼界委实太窄了,拘泥于恩怨qíng仇,不知道这世间还有那么多超脱的东西。

  有学问的人在一起,有很多儒雅的消遣,不知辰河是不是事先同他们知会过,他们表现起来不遗余力。文谈过后提起其中一位刚写成的曲子,于是琵琶、筚篥、羯鼓、方响纷纷上阵。那曲子写得好,他们奏得也妙,莲灯在屏后陶醉非常。

  她拿桧扇一下一下在掌心击节,正前仰后合,一个穿着淡紫色深衣,戴着半边金镶银面具的人从后面过来,雪白的罗袜踏在重席上,寂寂无声。在她惊讶的目光里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自顾自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莲灯自然知道他是谁,突然有种被捉jian在chuáng的尴尬。那惆怅哀婉的眼波在她脸上一转,他轻启朱唇,对她做了个唇形,“本座还没死呢!”

  没死就公然爬墙,这种习惯真糟糕。莲灯慌张地举起扇子遮住口鼻,他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胭脂盒,把她的手牵了过来,在屏风外热闹的乐声中悠哉悠哉给她擦起蔻丹来。

  莲灯很意外,他的手指修长白洁,捏着圭笔蘸了凤仙花汁,很用心地在她的每个指甲盖上写满细小的临渊,每个指甲能写五六遍。

  这个恶趣味的人,堪称无药可救!她想反抗,往后缩了缩,招来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他正做着在他看来极有意义的事,就像一张山水画上要落款盖章一样,他没在她脸上写他的名字已经很厚道了。她敢背着他相亲,这种事还了得?不惩戒,必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凤仙花汁gān起来快,gān了之后颜色停留上十天八天不在话下。他决定以后就这么做,一旦她心思活络,就在她手上写满他的名字,看她还有脸见其他男人!

  莲灯不敢挣扎,怕动静太大引起别人注意,只得任他胡来。她有时对他哭笑不得,他的脑子永远异于常人,继花瓣之后,他的大作终于落到了她的指甲上。不过他的书法当真很好,徘徊俯仰,容与风流。有时候说人如其字,字如其人,在他身上算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一屏之隔,外面chuī拉弹唱,里面舞文弄墨。不过这墨是花汁做成的,暧昧起来自是非比寻常。

  终于他们的《婆伽儿》奏完了,国师抽空拿笔杆笃笃叩击了屏风三下,莲灯大惊失色,但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那厢辰河只当她答应了,心里高兴,忙叫人把屏风搬开。谁知搬开后见郡主跽坐着,一手搭在华服男子手上,正上演一幅美人染甲图。于是不单世子,在坐的文人们也都惊呆了。郡主貌美,这名声早在定王认亲时就已经传开,今天得见其人,婀娜里又显昂扬,她的美是种别具一格的美。再打量那男子,意态闲适,神qíng自若。虽然面具遮住了半边面孔,但看得出是个世间难得的绝色。这两人在一起倒是画风天成,但明明说好的相亲,为什么会有这样来历不明的人物在场?

  辰河很失面子,心中不悦,蹙眉叫了声阿宁。莲灯难堪地讪笑了下,觉得脸都要丢尽了。

  国师却很大方,转过头温和地笑了笑,“你们谈,不必在意我,我只是郡主的面首罢了,无足轻重。”

  莲灯五雷轰顶,在场的人也一脸焦黑。还没出嫁的郡主居然已经有了面首,虽然大历从来不重视冰清玉洁这一套,可是公开场合如此不避忌,真真有伤风化。

  文人们纷纷拱手告辞,这次的相亲宣告失败。辰河气得gān瞪眼,匆匆忙忙追赶出去,莲灯奋力抽回了手,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面门,“你……”

  国师十分无辜,“我什么都没gān。”

  莲灯看见指甲上密密麻麻的“临渊”,气得痛哭起来。

  ☆、第56章

      她一哭他就慌了,忙卷起袖子替她擦眼泪,但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不能全怪我,要是你不来相亲,本座也不会想出这样的主意。明明我们已经结了盟,你怎么能背信弃义呢。”

  莲灯气不打一处来,广袖拂得猎猎作响,“你坏我名声,叫我日后怎么见人!”

  “那就不要见了,待我们回到长安,你就留在神宫里,谁也不知道碎叶城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他讨好地笑了笑,把圭笔递给她,“你要是不高兴,也写上你的名字好了,我不嫌弃。”

  她狠狠夺过笔,抓着他的手指在那整洁饱满的指甲上用力蹭了好几下。可是举起笔,却不知道应该写什么,到底是弥渡、莲灯,抑或是安宁。

  前所未有的难过,她想不起来她是谁,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所有一切都是他们赋予的。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只是个孤魂野鬼,被召唤到了这具身体上,其实她谁都不是。

  她把圭笔掷在了一旁,提起裙角下了台阶。沿着小径往回走,太阳火辣辣在头顶烧灼着,她站了很久,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还不将她照得魂飞魄散?

  他追上来,怕她晒伤,举着袖子为她遮荫。她在他袖笼散发出的郁郁香气里抬起头,“现在阿菩在哪里?”

  国师想了想,“大概回老家了吧!”

  她哽咽了下,“为了骗我,在鸣沙山画了两年的壁画,这份恒心倒值得钦佩。”

  他把视线调到了别处,支吾道:“也不尽然是为了骗你,他本来就受了qíng伤,遁到关外避世。救了你之后他很高兴,觉得终于有了个伴,你去长安后他心灰意懒,不久后也离开了。”

  她苦涩地牵了牵嘴角,“还同我订下三年之约呢,结果人面不知何处去了。”说着扔下他,垂头丧气走进了一片花荫里。

  辰河的确是个好兄长,他怨恨的qíng绪全在国师身上,知道自己年幼的妹妹斗不过这老妖,再见到她时并没有责怪她。

  兄妹俩个坐在窗前消夏,他把剥好的葡萄递给她,一面道:“我同他们解释过了,说国师是位表亲,专爱开玩笑,他们听了便不见怪了。”

  他是温雅诚实的人,偶尔撒一次谎,那些老友都深信不疑。莲灯抱歉地挤出个笑脸来,“对不住了,阿兄。”

  他说不要紧,“我知道你的难处,怪只怪阿耶,对权势过分痴迷,把你搅进漩涡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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