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峰攒起来,视线渐渐有些模糊。
他试过忘记她,选秀女,宠幸别人,用尽办法,却把后/宫弄成了个笑话。新晋的妃嫔无一例外的有微挑的眼梢,笑的时候脸颊上嵌着小小的梨窝,宫闱每处都有她的影子,越想遗忘,越是刻骨铭心。
他无处可逃,无能为力。昨夜突然那么想念她,再见不到就要死了似的。朝政依旧冗杂,他撂不开手,进园子必须等到叫起之后。他坐在金銮殿上,神魂游离,思念遏制不住的倾泻而出,可见到了又怎么样?无法靠近,隔着宇宙洪荒。
他抵着什锦槅子吞声饮泣,胸口压着大石样儿几yù窒息。迈前一点,不由又却步,他害怕看见她憎恨的目光,比让他死更难受。
多想触碰她,思之若狂。他只有伸手隔空描绘她的轮廓,纤细柔美,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碰碎。这样脆弱的人,承受那么多!他自责,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想自己的确是个薄qíng的人,说爱她,接连给她最致命的打击。
他苦笑,被他爱着竟是这样不幸!
怀里的诏书晤得发烫,他走到书案前轻轻搁下,huáng玉镇纸下压着一张泥金角花粉红笺,落笔的簪花小楷极娟秀工整。皇帝凝目细看,只见上头凿凿写着两行字:多qíng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
他“嗬”地倒抽一口气,隐忍再三,终笑着哭出来……
那道明huáng的身影逶迤去了,眼角的泪迅速滑进鬓角,她松开手,有风chuī过,冰凉一片。
头昏沉沉,像得了场大病。
起身到案前,颤着手展开诏书,洋洋洒洒的几十字,是皇帝的亲笔——
自先皇后大行,中宫凤位空悬,现贵妃慕容氏,钟祥世族,毓秀名门,肃雍德懋,温懿恭淑,风昭令誉于宫廷。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唯慕容氏德冠乃可当之。今朕亲授金册,内驭后/宫,外辅朕躬,万方共仰。特旨,钦此。
隐隐墨香四溢,她托着那道圣谕大泪如倾,簌簌滴在明huáng色的丝帛上,墨迹氤氲,花一般的扩散。
槛外柳絮纷飞,团团如雪。檐角铁马叮咚,声音细碎绵长,融进十里长亭里,伴着翩翩舞动的袍角越行越远,不复得见。
狗尾续貂版
众怒难犯,小人亚历山大,特作以下一段,让结局明朗化--
贵妃封后不算什么了得的大事,因为只是继皇后,身份虽同样尊崇,到底体制上差了一程子。无非进宗庙,授金印,大赦天下,历朝历代都没有按帝王家大婚礼,百里红妆从午门迎娶进宫的道理。
不过老例儿归老例儿,承德爷威武,偏爱反其道而行,昭告所属各国来贺,声势闹得极大,大婚当天华盖、宝扇、华幢、信幡、旌节、銷金龙纛、纛旗、乐车、御仗……赫赫扬扬直铺排了大半个四九城,郑重其事把这位慕容皇后请进了帝都中宫。
锦书坐在喜chuáng上,真如待嫁的少女一样紧张得手心流汗。低头一瞥,瞧见了石青朝褂上的正龙团花,游移的神思才清明起来。
如今是名正言顺的了!她有些欢喜,又有些难过,一时五味杂陈掺在心头,也品不出什么味道来。
三层金凤朝冠压得头昏脑胀,她惦记硕塞,他懂事之后头回入宫,人生地不熟的,皇子们都大了,都知道他的身份,怕是不好处,万一哪里受了委屈,比割她的ròu还疼。
她挑起喜帕往外瞧,jīng奇嬷嬷笑着蹲福,“皇后主子别急,万岁爷过会子就来。”
她颦了眉,“见着小王爷了么?”
封后敕令颁布那天,永昼也追封了恪亲王。她知道皇帝的用意,人死了,身后的功名都是虚妄,真正荫及的是硕塞。子袭父爵,纵然将来做个没有实权的闲散亲王,好歹保证他锦衣玉食,安乐无忧。
红漆cha屏外有悉嗦的脚步声,司礼太监高唱起来,“万岁爷驾到!”
锦书放下手一凛,胸口扑扑地跳,视线被百子袱挡住了,只看见一双金丝嵌米珠龙靴踩上脚踏,身旁的褥垫微沉了沉,皇帝便和她并肩坐在一处。
靠得那样近,膀子接着膀子,膝头触着膝头。她恍惚想起头回跟他出宫时的qíng景,车子里空间窄,他们也是这样坐着,叫她浑身起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儿。
称杆子小心的揭开盖头,皇帝摆手把人都打发了出去,他看着她,嘴角略微的扭曲。
他说,“锦书,咱们成亲了。”
她的眼泪落在金龙襽膝上,没想到会有这天,蹉跎了四年,竟等来了一场朝野震惊的大婚。
他伸手替她掖了掖,指腹有茧子,刮在她脸上刺刺的。
“硕塞叫奶妈子带着,这会子在耳房里,明儿一早来给你请安。”他有些拘谨,无意识的摆弄腰上的火镰包,“我同他说过了,从今往后他是朕的义子,朕亲自教养他。”
锦书颇意外的抬起头来,皇帝眼角带着温暖,视线与她相jiāo错,尴尬的红了脸。
锦书嗯了声,瞧着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他调整一下坐姿,摘了她的朝冠,体恤道,“今儿辛苦你了,原不想叫你累着,又怕哪里不周全,慢怠了你。祖制繁杂,一整套的礼儿令儿,好在挺过来了。”他gān咳了声,觑她脸色,谨慎道,“以前的事儿都忘了吧,今天起一切重新开始,咱们重新认识,好不好?”
她无言望着他,他也不嫌扫脸,自顾自道,“我叫宇文澜舟,今年三十三了……配你有些儿老,你别瞧不上,男人年纪大会疼人,我一定好好待你,再不叫你受委屈。”
她瘪了瘪嘴,“你又何苦……”
他摇头,“我这会子且高兴着,这辈子有这一刻也足了……”
红烛高悬,照亮他俊秀的侧脸。他眉梢儿扬着,眼里却是深不见底的苦涩,凝视她,慢慢浮上了雾气,勉力笑了笑,“你呢,也叫我认识认识你。”
她qiáng自咽下疼痛,一面暗笑他孩子气,只道,“我叫慕容锦书,今年二十岁,孤身带着侄儿过日子,将来少不得要给你添麻烦了。”
皇帝靠过去揽她,“不是这话,你嫁了我,我该当为你挡风遮雨。以往做得不够,我对不住你,只感激你还愿意给我机会……”他哽咽着,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qíng,“咱们这姻缘险些就断了,得来太不容易,我欠你的用后半辈子慢慢的还。你瞧着我,要是再叫你伤心,我的佩剑在那儿挂着,”他指了值西墙的如意雀屏,“你一剑杀了我,我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她别过了脸,酸溜溜的说,“再叫我伤心,大约是不要我了。我也没那么厉害能舞刀弄枪,那时候你自有去处,喀尔喀贵妃那儿夜夜红灯高挂,你还杵着叫我杀么?”
他心里甜起来,窝着身子把脸贴在她颈子上,喃喃道,“再不会了,我只是觉得她长得有些像你。如今你在我身边,那些个赝品还要来做什么?自此后/宫无妃,唯你一后,咱们夫妻天长地久处下去,于我来说,尽够了。”
她辛酸一叹,“慕容皇室叫你收拾了个gān净,如今只有硕塞一根独苗,我别无所求,只盼他平安。”
他也没法子分析太多长远的隐患了,一味的点头应承,“你放心,我自然保他周全。”说罢拿起喜盘里的西洋小银剪,勾起一缕发剪下来,兀自道,“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虽说咱们祈人老例儿不让削发,可今儿是喜日子,也学学古人的作派。咱们活着把信物供在密匣里,死了带进棺椁里,成全这一世的佳话。”
锦书看着那一簇乌发落在红漆盒里,他满怀期待的把手里的剪子递了过来。仿佛是蛊术一样,她半点没有迟疑,解下额上金约和燕尾,挑着脑后一束长发剪落,并排和皇帝的摆在一处。
这四年想的太多,顾忌的太多,活得太累,没有一日是松快的。如今既然到了这一步,也为自己活一回吧!横竖她从头就糊涂,她那样期待有个归宿,虽不能像chūn桃木兮她们似的圆满,至少在遇着过不去的坎时,知道还有一副肩膀可以依靠。
皇帝郑重把锈满双喜的红丝带递给她,“我瞧着,你来系。”
锦书捏着那两簇发,百般滋味在心头。仔细结个同心结,小心翼翼摆在锦盒里,皇帝落了锁,捧着送上柜顶,边道,“这是个凭证,再不许反悔的。”
锦书点了点头,“不反悔。”
他转身,轻轻的吻她,像chūn风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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