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苦笑,当然没保住。他昨天的表现太糟糕,从上公堂到布暖定亲,他简直前所未有的失态。但那又怎么样呢?他这会儿神魂颠倒,还计较那些gān什么!
自怨自艾的当口,隐隐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他蹙了蹙眉,知道来人是谁。整个沈府敢随意上醉襟湖的,除了知闲不作第二人想。他反感不请自来,对府里下人下命犹可,知闲那里虽然提过两次,到底不好板着脸说。因此每回开了头,后面都是话往斜里岔,越绕越远,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随手翻开本书,心里只觉厌烦,她进来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一大清早的回来,昨夜赶了一宿路么?”她把盅搁在他手边上,“吃些东西睡会子吧!”
他散漫唔了声,照旧翻他的书。知闲在一边站着,鼻子阵阵的泛酸。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么?永远是这样,冷淡的,咫尺天涯。昨日是她的生辰,他只派个小厮来知会了声,打发银楼送上一套头面做贺礼,就算蒙混过关了么?她真的有些受不了,长久以来她处处体恤他,尽量的不给他添麻烦。如今倒好,他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忘了她是女人,忘了她也需要关爱。
其实认真说起来,他原先不是这模样的。闲暇时候说说笑笑,到了年关也会带她往东市上买尺头,添年货。可近来变得很奇怪,自打布暖来了长安,他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外甥女身上。护着她,替她周全,把她捧在胸口上。
这太奇怪,她虽不说,暗里自然是察觉的。女人妒xing大,预感通常也很灵。她留了心思观察过他们,人前长幼有序,但有了私qíng的人之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不经意间会流露出来。她就是个瞎子,是个傻子,也该发现了。
她为了维系,不停的告诫自己,他们是甥舅,即使一时糊涂,总不得长久。他还是会回心转意的,只要她足够的宽容,守得住,他清醒过来,自然一切都好了。可是越发的了不得了,直往她心惊ròu跳的方向发展。这趟急匆匆往东都去,为的是什么,她都打探清楚了。布暖前脚走,他后脚就赶过去,俨然已经难分难舍了。
她再忍不住,她在他眼里是个什么?他若有了好姻缘,她不阻碍他,放他去追求。可他爱的偏偏是布暖!是他嫡亲的外甥女!这是乱/伦,要毁名声的!触犯唐律,千夫所指,他愿意落得这样的结局么?
她平了平心神,“容与哥哥,你急着往洛阳去,是有公务么?”
他又含糊唔一声,一味低头看他的书,面上倒是极心平气和的。她半真半假的笑,“什么公务,忙得这样!”她把盅盖揭开,搁了银匙进去,往他面前推了推,顺手收走了他的书。他终于抬眼看她,深邃如潭的眸子。她最喜欢他的眼睛,警敏的、镇定的、常有种诚恳谦和的味道。她突然想哭,她那么爱他,为什么一点回报都得不到!
他复又挪开视线,搅了搅盅里的燕窝。似乎该说些什么,他想了想,“我连着好几日没回来,母亲吃睡好么?”
“你还知道自己好几日没回来了!”她嗔道,“再忙,自己身子要保重才好。母亲都好,只是昨儿以为你会回来,等到亥时才安置的。”
他抿了两口汤,没胃口,便撂下了。拿巾栉擦擦手道,“我不是让汀洲传话了么,叫别等我的。”猛想起昨天是她的喜日子,因道,“琼瑰的东西收到了么?可还称意?”
她低头整理腰封上的穗子,“收到了,这会儿搁在梳头盒子里呢!说实话,我倒宁愿你在身边,我不要那些首饰头面,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有些悻悻的。他曾经努力想去爱她的,奈何当真勉qiáng不了。qíng这东西那么固执,泾渭分明,不爱就是不爱,使出浑身解数也无能为力。
她笑了笑,“母亲前儿叫人请了画坊的周先生来,喜帖子已经写了一半了,下月初八派人发出去。她老人家真是个周到人,连陇右道和岭南道的亲戚都下了帖子,恐怕到时候要你点了信使往远送呢!”
他还是不咸不淡的样子,对此事不甚感兴趣,应得也很随意。只道,“到时再说吧!”
她心里一凉,面上装得欢喜,转到圈椅背后去,用胳膊兜住他的颈子,把脸贴在他luǒ露的皮肤上。心里做好了准备,她已经够低声下气了,倘或他又像以往那样推开她,那这次就把话敞开来说。她不想再压抑下去,和外甥女争风吃醋,本身就是个笑话!
“容与,你高兴么?和我成亲,你高兴么?”她的嘴唇靠近他的动脉,说话像有回音,连带着她的耳膜也隆隆震动。“我怕你不愿意,还要硬bī着自己接受。我好怕……”
他嘴角微沉,狠狠握住了拳才不至于格开她。他不喜欢也不习惯和别人靠得这么近,平素独来独往,打心底的厌恶这种亲密的举动。也只布暖是例外,他抵触所有人,唯独愿意和她腻在一处,抱她、吻她,意犹未尽,因为他爱她。可是知闲让他有不适感,这种感觉足以令人崩溃。他忍得心肠起拧,倘若成了亲,同chuáng共枕,对他来说是多么深重的灾难!
“别混说。”他嗓子发紧,声音听上去有些涩然,“别胡思乱想,回去歇着吧!”
她失笑,“我歇了才起来的,又要叫我歇么?”她别过脸,看地罩那边寂寂吊着的纱帐子,隔了一会儿松开手,试探道,“我母亲前阵子托人传话来,说我姑丈家有个侄儿,在安西大都护府任职。今年二十,尚未娶亲,人品才貌都合适,想把暖儿说与他,你看如何?”
他搭在扶手上的十指蜷缩起来,寒着喉咙道,“她的事不必费心了,昨儿和蓝笙定了亲。姐姐姐夫那里通禀过,等她出宫就过六礼。”
知闲大感意外,“蓝笙见过了布姐夫么?那暖儿的身世他都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都知道了,没有什么妨碍。”
知闲顿觉轻松起来,如此甚好,布暖有了人家,容与的念想也就断了吧!蓝笙脑子活,总有办法栓住她的心。女人一旦成了亲,有了孩子,自然一心扑在相夫教子上,哪里还腾挪得出jīng力来想别的!
这是个欢欣鼓舞的好消息,她喜孜孜道,“蓝笙那东西虽不着调,但论起身家门楣来,当真是无可挑剔的。暖儿这样的现状,配给他算好的。”
他听了不耐烦,她的言下之意是布暖望门寡的身份,能嫁蓝笙算高攀么?她到底还是瞧不起布暖,他不由的恼火,枯着眉头道,“你仔细些,这话不是你一个做长辈的该说的。他们的事用不着你来cao心,你料理好自己就是了。”
她白了脸,他如此声色俱厉的指责是头一回。为了布暖么?只为她一点不屑的语气,他就要上纲上线的斥责她?
她脸上挂不住,愠怒道,“容与,再过两个月我就要嫁给你了,你可拿我当自己人看待?在你眼里我还不如布暖,是不是?你不觉得自己护犊得有点过头了么?”
他唯觉累,不想同她辩驳什么,阖着眼道,“我路上颠簸了一夜,你容我歇会子,有话以后再说。你若是觉得嫁给我委屈,我也不qiáng求,这个我早就和你jiāo代过。”
她听了呜呜咽咽哭起来,“事到如今你竟说这些!”
“出去。”他离了座儿站起来,背过身道,“我最恨女人夹缠!再这样下去,不必你开口,我自己去同母亲说!”
第112章冷浸
哀莫大于心死,又是这样无qíng的话!因为他不爱她,所以把她当成可有可无的累赘。他到底要作践她到什么时候?她一再的退让,他竟愈发得寸进尺。
她到底不是傻子,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也有傲气,也有不顾一切的决心。大不了解除婚约!她压抑得太久,心里有股冲动,总要好好闹上一闹方才解恨!
她尖哨着嗓子,猛然砸了她端来的盖盅。哐的一声脆响,她仿佛从他震惊的眼神里得到了发泄,冷笑道,“不必等,这会子就往渥丹园去,叫老夫人评评理!你现摆着未婚妻不管,倒把个外戚心肝ròu似的捧着,什么道理?”
容与看惯了她隐忍的样子,如今撒起泼来,叫他大感意外。他一向平和,外头哪怕杀得血流成河,刀尖上能解决的事,说不说得清都无妨。家里的琐事便无比的麻烦,是秀才遇到兵。她在那里冲台拍凳砸东西,他觉得简直是不可理喻。他反感至极,也不喜欢和女人理论,只能由得她去。
这就是怨偶的雏形吧?他皱眉看着满地污秽,又看了她一眼,“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要疯回碧洗台疯去,怎么在我这里撒野?”
她倔qiáng的看着他,眼泪凝结成堆,滚滚的流下来。她止不住的哽咽,他字里行间都透着疏离,再温雅的外表,掩盖不住凉薄的心!他的一腔热血都jiāo付给布暖了,她分明理直气壮的讨要公道,在他看来却是无理取闹。他的冷眼旁观太过伤人,她心里还在为昨天受了冷落委屈着。其实只要他好言宽慰几句,一切都好了。但他没有,他和她针锋相对,像两个互不相让的冤家。
“上将军要拿我下大狱不成?这会子怪我撒野?你和布暖郎qíng妾义的时候,可曾想到我?”她脑子发热,几乎是脱口而出。说过之后,自己也怔住了。
世界霎时静默,他望着她,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狠戾和凶悍。她有些后怕,这样无异于把他越推越远。既然她都知道了,他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你真是无可救药。”他恼羞成怒,是一种被人窥破后的láng狈。又甚不屈,冷冷乜着她道,“如今什么疯话都说得出口,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她反倒退缩了,也许是恐惧,也许是因为她还有留恋。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最后只有悲剧收场。她退后一步,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做诠释,可是委屈哽住了喉。
她冤枉他们了吗?世上有些事qíng就是这样,做得说不得。他们可以颠覆伦常,她看见也只能假作没看见,因为要顾全他的面子。自己屡屡为他着想,可是谁来体恤她的苦楚?她真的冤枉死了,她恋了他十年,原以为要成亲了,终于得偿所愿了,谁知中途杀出个布暖来。抢走他的关注、抢走他的心,或者再过不久,连他的人都要被抢走了。他的眼里从来没有她,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吧!
她把背抵在乌木的什锦槅子上,分档的木板带着棱角,把她硌得生疼。她咝咝抽着冷气,qiáng忍着泪道,“我也希望是误会,那么你告诉我,是误会吗?”
52书库推荐浏览: 尤四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