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脸红脖子粗,老婆qiáng硬起来他反倒发蔫了,憋了半天蹦出一句来,“只怪沈大将军,我冲着他的名头来,结果就是这么个下场!”
布暖愕然,容与招谁惹谁了,要被人家这么数落。悄悄瞥了瞥他,他满脸的木讷,也有些摸不着边的样儿。
那婆娘继续发威,狠狠呸了一口,“沈大将军是你祖宗?你冲着他gān什么?他又没下场子,他北门屯营姓沈,兵丁们便个个都骁勇了么?你这双芝麻绿豆眼,瞧人瞧事什么时候准过!”说完了嚎啕大哭,“作孽下油锅的滚刀ròu,你可拖累死我了!我明儿就回娘家,再不回来了!”
夫妻俩吵得不可开jiāo,容与不耐烦,拉着布暖就要走。布暖却迟疑,觉得那女人太可怜,妇道人家不易,摊了这样的汉子,后头生计怎么料理?
“舅舅,你还有钱没有?”她说,“好歹叫他们孩子读书吧!做爹的不济,要坑害儿子一辈子的。”
容与叹了口气,这丫头善感,人说救急不救穷,这样下三滥的赌徒原是不入他眼的,可既然她想救济,他也无话可说,随手摸张飞钱就扔了过去。
爷们儿家身手敏捷,一下就接住了。展开来看,面值一档里写着二十贯,当即便愣在那里。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婆娘推了她男人一把,那男人才醒过神来,忙佝偻着背上前稽首,“郎君大恩,小的夫妇感怀。请问郎君尊姓大名,小的回家给您凿功德碑去。”
容与说,“凿碑倒不必,拿钱家去,把孩子送进私塾念书,别耽搁了他的前程。”又对那婆姨道,“你好生看着他,我的钱不是给他拿来赌的。计较着,一分一毫用在刀刃上,倘或有去向不明的,上北门大都督府来寻我,我替你料理清慡。”
几句话铿锵有力,夫妻俩如坠云雾,打量眼前人衣冠打扮,只觉大大的不寻常。他又提起大都督府,更叫他们惊出一身冷汗来——
莫非这人是上将军不成?不是上将军本人,就是手下郎将也了不得。他们前头夹枪带pào的絮叨,想是一句不落进了他耳朵里。妄议朝廷命官是个什么罪过?上将军抽刀一挥,脑袋就得搬家,还敢拿钱?生了几个牛胆几条命!
那对农户夫妻惶恐异常,打着摆子躬身把飞钱高举过头顶,“无功不受禄,小人不敢……不敢……”
容与斜乜布暖,“瞧见没有?他不要!”
“收下吧,给孩子念书的钱。日后自醒一些就是了,大人无状,别连累孩子。”布暖调过头去,撼了撼容与道,“舅舅,咱们寻蓝家舅舅去吧!”
竞渡结束,观战的人也陆续散了。渭水上的橹手各自把龙舟拖上岸,祭酒送了神,就备着要打道回府了。
彩台上的刺史正给胜者戴花,蓝笙自然也在其列,只是一味的探身朝这里看,颇有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味道。
容与点头,撩了袍子下堤,再来接应布暖。那对夫妻深深拜谢下去,他也不语,踅身携了布暖往鼙鼓那里去了。
那刺史见了容与,少不得一通冠冕寒暄,吵闹着要往盐角坊设局作东。偏巧前头遇着的那群人也汇集过来了,点人头一数,好家伙,来观竞渡的官员竟有一二十人之众!
如今重头戏也完了,再没有什么可推脱的,容与被前后簇拥着,生生和布暖隔开了,连句话都吩咐不了,便给吵吵嚷嚷推上了大辇。
布暖无所适从,突然失了依傍,怔愣得像被遗弃的孩子。叫了声“舅舅”,容与听见了,回头寻她,无奈辇上人多,七嘴八舌不可开jiāo,他想说话,顶马已经跑动起来。
这下她真想哭了,舅舅走了,剩下她怎么办?还好有汀洲,他捧着将军剑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招呼着,“小姐莫急,小人伺候您坐后面的车。”
她失了兴致,“还是送我回府吧!官场上应酬,我在那里什么趣儿!”
汀洲迟疑着,“六公子没jiāo代,小人不敢做主。”
“是啊,他作不得主,还是随我来。”那厢蓝笙的车摇摇晃晃到了面前,他惬意靠在隐囊上,探出头,眉眼里俱是得意,“我得了锦标,你不恭喜我?”
布暖仰起头,轻轻笑道,“前头没说着话,正要给你道喜呢!”
“同喜同喜!”他打着哈哈,边伸出手让她搭,“你来,我得了个好东西要送你。”
布暖摇头,“我乏了,想回府去。”
蓝笙游说,“好容易出来一趟,急着回去做什么?咱们上盐角坊去,那里和陶然酒肆不同,有胡姬的歌舞,女眷且多着呢!再说你和六郎不告而别,他规矩怎么样,你还不知道么?”
布暖思忖一番也是,这么不吭声走了,舅舅知道了必定不欢喜,便只得上了他的辇车。
蓝笙往边上让了让,体恤道,“我知道你外头跑了一天受累了,天这样热,没得中暑就不好了。歇一歇,回头打发人给你备凉茶。”
她嗯了声,浑身松散下来就有些恹恹的,拿袖子掖了汗,调侃道,“大日头底下当真受不住,瞧人都是重影的,眼花缭乱,想是老了。”
蓝笙大笑起来,“好歹顾全我些面子吧,十五岁便老了,叫我们这些人qíng何以堪呢!”
她的嘴角仰出一个寂寞的弧度,“我从十三岁起就开始变老,你信不信?”
第二十六章金碧
蓝笙不知她何意,一瞬笑容凝固,想了想才道,“那不是老,是心冰封着,还未到chūn暖花开的时候。你会遇见一个人,走近他、喜欢他、爱上他,然后心里开出花来,那时便不会觉得老了。人生总要经历各种qíng绪,从浓烈到沉淀,如果错过了什么,变老就无从谈起。”
她缄默着思量,果然这话是对的。她从落地到及笄都是顺风顺水的,虽然遇上了未婚夫早殇的事,却并未对她造成多大伤害。不过是换个环境重新生活,照样的呼奴使婢,锦衣玉食。硬要提炼出所谓的伤怀来,倒成了为赋新诗qiáng说愁了。
她倚着围子笑,“蓝家舅舅话里透着禅机,暖儿受益匪浅!”
蓝笙听她对他的称呼,险些吐出一口血来,忙不迭的摆手,“别叫我舅舅,我哪里有容与那么老呢!我拿你做朋友,你管我叫舅舅,不是驳我的面子么!”
布暖说,“辈分还是要紧的。”
蓝笙不这样认为,“辈分不那么要紧,我见过须发皆白的孙子,也见过抱在手里的祖父。宗族里的正经亲戚已经够叫人头疼了,外头何必还要认真论?”
布暖颊上绽出瑰丽的花,“外祖母让叫蓝家舅舅的,我觉着也很好听。”
“很好听?”蓝笙别扭的抚抚额头,说得万分艰难,“那么在老夫人面前称舅舅,背着老夫人就随意些吧!”
布暖嗯了声垂下头,雪白的脸隐在幄盖下的荫头里,衬着朱红的桅杆,玉石镂刻的美人一般。蓝笙认真打量一遍,她今日穿了胡服,衣身窄紧,腰上束着郭洛带,脚上蹬着革靴,颇有些飒慡的的味道。
当真是无可挑剔,穿什么都入眼,举手投足都令他心折。便是这么低着头,也是别有韵味的。
他趋了趋身,“今年宫里赏赐了宫衣,是女官们拿细葛布织成的,我家里没有年轻小姐,送你如何?”
她愕然,“送我?宫里赏的东西能随意送人的么?”
原本是不行的,不过这趟例外。今年圣上不知是听了谁的主意,以往君臣“服玩相贺”,往来不过是飞白执扇,赠衣也只限男装襆头等,从未像今年似的,莫名弄出一套女装来。他打听了一番,但凡未曾婚配的朝臣人人有份。圣上素来有风花雪月的闲qíng,赠这么个节礼,无外乎有催促众卿早结良缘的意思。
良缘……可不就在边上么!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我说能便能,你只管收着,算我谢你赠我繁缨的回礼。”他从椅背后拉出个包袱塞到她手里,心里充斥着理所当然的快乐,“容与也是有的,只是他的必定要给知闲。我的么……横竖无人有福消受,给了你,我最踏实不过。”
布暖的手指拢着包袱,软糯的皮肤映着石青色八枚三飞缎纹地,孱弱的,娇花般易折。他看着,觉得心底暖意弥漫。活了二十四年,不是纯洁得一尘不染,他也爱过,或许曾经千疮百孔,但他有直觉,这次可以简单的,远离名利纠缠,像个普通人一样争取并得到。布暖身上有他向往的宁静,他就像一个深陷在嘈杂里的溺者,迫切需要救赎。她有这种力量,挽救、安抚,涤dàng他不安份的灵魂。
他笑意融融,往事已矣,他喜欢她,只需一眼。
布暖也是有察觉的,她虽自持,到底不木讷。舅舅的宫衣是要给知闲的,他的赠给自己,那说明什么?蓝笙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一汪水似的静静流淌。她有些不自在,但还算不上厌恶。认识他不久,却知道他慡快到极点,注视的时候真诚,仿佛是个可以让人一目了然的人。只是她未曾经历过那些,除了上次在街道上不及细看便消逝的身影,她甚至没有体会过什么是叫人神魂激dàng的感觉。
“我不能要。”她把包袱还了回去,“你留着,日后总有家里姊妹来往,届时再赠给她们吧!”
年轻的女孩,遇上一个对她颇感兴趣的男人,通常都会有些惶惑。她转过脸去,午后的太阳让人晕眩。背上起了一层粘/腻的汗,她微微前倾,凉风流过,扫空了沉重。她不想思考,也没有探究的yù望。辇棚四角挂着铃,迎着风“叮铃当、叮铃当”的响。她抬起眼看,和普通人家檐角的铁马不同,这个是青铜铸的,碗口大的钟上刻满梵文。一把微型的横口刀低垂,车身颠簸,刀柄和挂钟相撞,一路发出清脆的声响。
蓝笙垂眼盯着包袱,他从前和女人们相处,坊院里的也好,名门大户的也好,没有一个会驳他面子。如今她竟不要他的东西,他知道她同她们不一样,却仍旧克制不住的失望,再由失望转变成郁恼,一气之下便发力把包袱掷了出去。
布暖没想到他会如此轻率,大惊之余急道,“你这是做什么?”
蓝笙脸上虽然依旧笑着,眼里却沉得寒潭一样,“既然你不要,留着也无用,不如扔了gān净。”
布暖不理会他,忙叫停了辇车,自己跳下去往回跑,沿路寻了半天,才在路边的糙丛里找到了包袱。
这人脾气真是怪得很,说风就是雨,和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她拍了拍零碎的土,暗自怙惙着,好好的御赐物件随手就扔了,权且不说怕朝廷怪罪,就是居家过日子,纵然有钱,也不能恁地糟蹋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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