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世雄站起身来,略抬起头。
慕容昭盘膝坐在临窗的嵌螺钿雕蟠龙紫檀广塌上,面前的凭几上摆着黑釉剔地牡丹纹的一套茶具,旁边的玉雕海棠式香炉中,有轻烟袅袅升起,整个书房里一派安闲景象。皇上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并不太老。他有着慕容家男人的好容貌,只是长相略方正严厉了些,此时神qíng有些憔悴,眼下一片yīn影。
“陛下龙体可安好?”夏世雄惊问。
“朕好得很,就是这几天睡不踏实。”慕容昭指了指凭几对面的座位,“朕让你坐下,你不必拘谨。当初保朕得了江山却还活下来的人,也不过就这么几个了。”
夏世雄领命,安然坐下,倒也没有诚惶诚恐的模样,很是坦然。
“你不问问朕,为何睡不好吗?”慕容昭淡淡地道,看了一眼茶壶。
夏世雄连忙起身,倒了杯茶,递到慕容昭手里,轻声道,“老奴不敢多嘴,想必是请太医来看过了。陛下青chūn正盛,体魄雄健,想是临近年关,太过劳累了。”
“是啊,很累,这把椅子你争我夺,却不是那么好坐的。”慕容昭苦笑着点头,“不过你猜猜,朕为什么叫你来说话儿呢?”
“是老奴跟皇上久了吧?”夏世雄不敢乱猜。
“是因为朕这几天,一直梦到元后。”
夏世雄闻言,并没有言语,也没有接腔,但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却抓紧了衣角。仿佛不这么做,他就会当场质问皇上,当年为什么……
“关于丽华,朕也就能和你说说。”慕容昭似乎很倾诉的yù望,轻声说了下去,“她就那么站在朕的面前,问朕为什么那样对她的儿子,她唯一的骨ròu。世雄,你说,朕对老七不好吗?”
“奴不言主,臣不言君。”夏世雄沉吟了一下道,“皇上与裕王殿下父子之间,是不足外人道的。”
“你也不老实了,难道人老了,真是没有锋芒了吗?”慕容昭叹气道,“若在以前,你定会责问朕一样的话。”
“皇上”
“朕对老七不好。”慕容照露出痛楚的神色,“可朕对他的不好,其实就是对他好。丽华不明白,你怎么也不明白呢?大燕立国,至今历时五代,但自太上皇执政起,内斗不止、贪腐败国、深疴积重,国之根基动摇,就连朕承继这天下,也是一路腥风血雨走来。好不容易,朕殚jīng竭虑,稳住了国本,但也因为太过严酷,才需要怀柔安抚,需要的是温和的守成之君哪。”
“皇上,老奴知道您没有错。”夏世雄的语气也有点沉痛,“可惜太子殿下那般守正端方之君,却……”
“遽儿之去,朕甚痛之。”慕容昭的唇抖了两下,“好在他留下了长天,那一样是个温厚刚直,却又不失聪慧和坚毅心智的孩子。所以,为了大燕能平稳的走下去,老七虽天纵奇才,却不能把这天下jiāo给他,一定要传到长天手里。大燕就好像一个病人,不需要什么灵丹仙药,而是温补之物。”
“皇长孙殿下,似乎对接位兴趣不大。”夏世雄犹豫着说了一句。
这些事,本不是他能cha嘴的,应该圣心独断。只是他太了解这位皇上,倘若此时唯唯诺诺的什么也不说,肯定会招来厌憎,反而更倒霉。藐视规制,裕王殿下倒真像他的父亲。只是裕王殿下的本质心xing更肖其母,不会刻薄寡恩,言而无信。
“长天还小,懂得什么?一旦他长大成人,品尝过权利的滋味,必会成为一代明君。”慕容昭yīn沉着脸,“丽华怪朕,朕认。老七恐怕也知道什么,所以由着xing子闹腾。朕纵着他,一方面是让他失了为君的名声风度,让那些文臣阁老不能认他,将来不会因为夺嫡而乱了大燕江山。另一方面也是告诉天下,朕对他有多么恩宠。等朕驾鹤西归的那日,谁敢动老七,就是对先皇的不尊。这就是朕对他的不好,也是对他的好,你明白吗?”
“老奴明白。”夏世雄点了点头,“皇上一片苦心,将来裕王殿下是会理解的。”
“他怪朕她也怪朕”慕容昭苦笑摇头,“他们母子怪朕不彻查当年元后病故的缘由,怪朕不追究那场几乎要了老七命的大火。可是他们不明白,皇上也不是为所yù为的,有的东西碰不得,只能给予补偿。记得吗?那场大火当天的大雨,那是孽龙苏醒,于国不利。朕怎可把江山jiāo予老七?纵是丽华恨朕,朕也不能答应”
夏世雄低头垂止,没有搭腔。
没有一个父亲会说自己的儿子是妖孽,那场大雨虽然来得奇怪,几乎潜了太府都,但为什么不是老天看不过眼,因而降下的雨水呢?为什么不是某人德行有亏,才招来天灾呢?
一个孩子,因为顽qiáng的活下来就被说成妖孽。因为在战场上实施报复,就被称为魔鬼。难道,只有忍耐着侮rǔ和伤害,才能做个人们口中的好人?
他不知道,他活了五十多岁,却仍然不明白。但他明白,皇上只是为自己找借口罢了。
“丽华不明白,朕把江山给长天,却不会让老七受委屈。”慕容照是大燕之主,平时威仪甚盛,很少有激动的时候。显然,元后陈丽华入梦,着实刺激了他。他又没人可说,只得召来夏世雄。照说,知道皇上的心结,自己就会有被灭口的危险。但一来夏世雄还有用,二来夏世雄根本看淡了生死,因而倒不惊慌了。
“最近老七可有异动?”慕容昭话题一转,问道。
夏世雄苦笑,“裕王殿下何等聪明,如何不如老奴是皇上派去的?不过依老奴看,裕王殿下并没有争位的打算,所以他才冷着老奴,却又让老奴安享晚年。”
“他现在不争,私底下可也没少动作。人有时候会身不由己,他身边的人可多的是野心之士。”慕容昭目光冷冷的,但又安抚了一句,“是朕对不住你,你救过他多次xing命,他幼时与你感qíng很好,若不是为了朕,他也不至于如此冷落于你。”
“老奴奉忠君之事,并无怨言。”夏世雄并不后悔当了皇上楔在裕王府的明钉子,但一想到元后,又心如刀绞。无论如何,不管有多少理由,皇上……是负了元后的。而他,也负了那嘱托。所以,他愿意把命jiāo给裕王殿下。
“听说他最近收了个男宠,很是宠爱。”慕容昭话题跳转很快,又问到了石中玉的头上。
夏世雄连忙道,“外面谣传罢了,以老奴看来,两个人清清白白。”他沉吟了下,无视慕容昭咄咄bī人的目光凝视,坦然道,“其实,石中玉是老奴故意推到裕王殿下身边的。”
“哦,这是为何?”
“皇上可还记得去岁裕王府大火?”夏世雄叹了口气,“当时殿下把自己困在火屋里,是这石中玉冲入火场,把殿下硬拉了出来。皇上知道殿下放火的心结,可那小子无意中做了这件事,殿下之后就待他极为不同。而且据老奴观察,所谓一物降一物,殿下戾气深重,偏那个小家丁能令殿下平静下来。如此,把他放在殿下身边,老奴以为至少可以压抑殿下的戾气。老奴甚至为他训练了几个家将,将来好与他一同辅佐殿下。”
“这件事,没听闻你报过。”慕容昭眼睛一亮。
“老奴以为,此事要徐徐图之,没做成之前,不想让皇上担忧。”
“这么说来,那个小家丁还是不动的好。”慕容昭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狠意,但很快又消散了。
远在明月宫的石中玉并不知道,她的小命在鬼门关前滚了一遭。本来,皇上是要坚定的让七子保持直男品质,变弯的话,就要以石中玉的血来洗雪的。
“与金氏女联姻的事,你怎么看?”慕容昭把夏世雄当心qíng垃圾筒,吐完苦水后,心qíng平静很多,又转而问道。
“皇上圣明,已经决断了,老奴何必多嘴?”
“本来朕想指婚,没想到金敬仕诳了朕下旨,许他女儿自主择婿。哼,这jian滑的家伙是想听风声啊。”慕容昭冷笑,“他想得美,东宫、老七,包括甘国公,哪一个是可以随他摆布的?”
“那皇上,您意属于谁呢?”夏世雄问。
“朕想让老七娶了金氏女。”
夏世雄一愣,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皇上既然要让皇长孙接位,为什么又想让他的皇七子结下这门足可以左右局势的亲呢?
慕容昭微微一笑,才想说出缘由,突然感觉胸口一阵剧痛,蓦然倒地。
“皇上陛下!”夏世雄慌了,大叫起来,“来人,快传太医!”
守在外间的内监和侍卫立即冲进来一批,全部手忙脚乱。因此没有人注意,就在书房的暗门一角,一条人影快速消失。
第二卷覆雨翻云
第一章原本就是天命
太子妃吴氏看着一封密信,渐渐的,脸上露出恼怒的模样。
慕容长天走了进来,躬身行礼,“见过母妃,昨夜可睡得好?”他们是亲母子,此处又不是深宫内苑,进入母亲居处自然不用通传的。
吴氏一愣,抬手把密信扔到眼前的炭盆中,片刻烧得gān净。
慕容长天不明就理,疑惑地看了吴氏一眼,却并没有多嘴。没想到,吴氏倒开了口,“是你皇祖母传的信儿。皇上……皇上龙体违和,前儿下午晕倒了。”
“什么?”慕容长天一惊,上前半步道,“那母妃,我们尽快回京!”
“慌什么?”吴氏的目光冷冷落在儿子身上,“这么大的事,还需要你皇祖母以密信来告知我,自然说明皇上并无大碍。眼下正是年关,为了安臣子百姓之心,消息是隐瞒起来的。你这冒冒然回京,岂不是让皇上一片心血白费了?”
慕容长天是个天xing极温厚的人,跟他的太子父亲一样,虽然生于无qíng的皇族,却最是重视骨ròu亲qíng,所以听到皇上生病的消息,才会关心则乱。此时吴氏一说,也就明白过来了,低头道,“是儿臣莽撞了。”
“你是皇太孙,未来继承大位的人,怎么可以这样心浮气躁,没有担当?”吴氏严厉的道。
慕容长天诺诺着没有反驳,看得吴氏不禁心头火起,哼了一声道,“你可知,皇后娘娘在密信里还说了什么?”
“儿臣不知。”
“前天,皇上叫了裕王府的夏公公去。”吴氏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你该知道,夏公公虽然身在裕王府,从前却是皇上的亲信。他也不是正经净了身才进宫的,是当年为了救皇上的命,才致身残,成了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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