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明夜没有来看我,皮外的伤用药物可以很快便治愈,但内里的伤却有增无减,低低的一口怨气,始终徘徊在血液里骨骼里及至五脏六腑间。就连和他在梦里相见,我们都是一副冰冷的脸孔,似乎不认识对方。
三个月后,明夜领军出征,我知道西边的雁国,一直是琉国皇帝心头的一根刺。我悄悄上了城楼,我看见战马旌旗,看见铁甲刀枪,明夜只是小小的一个黑点,但我知道自己不会认错一个日思夜想的轮廓。那是我受伤以后第一次看见他,他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下城楼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闪过黑压压的影象,身子一沉,之后便失去了知觉。再醒来,一脸都是冷汗,眼角有泪水未gān,好象历经生死,劫后余生。宫女和御医进进出出,皇帝亦始终守着我,见我好转,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我开始一日三秋地等,我要等明夜回来,告诉他,我的记忆复苏了。
5
不出半年,明夜胜战。他是那样骁勇,他一直就是琉国的英雄。我看见花残了,树枯了,竟是又一年过去,偏偏,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用烫花的翡翠盘装着血红色鲜嫩的果子,我说我要替皇上酬谢战功显赫的镇国大将军。明夜皱着眉头问我怎么了。我清清浅浅地笑,明夜,你知道这是什么果子吗?它叫荼,是羌鼎族人用来祭祀祖先的供果,明夜,你尝一个,据说,它非但能治百病,还可qiáng身健体延年益寿。
我将果子放在明夜的掌心里,笑盈盈望着他,他的肩膀颤动了两下,退后,垂着眼睑,不再与我目光jiāo接,只说,你都记起来了吧。
我说是的,我记起你怎样放火烧了我们的帐篷,怎样屠杀我的族人,还有,怎样一剑戳穿了我爹的胸口。
明夜笑了,笑得有些凄凉,但仍然是那样好看,那样一张令我由始至终不得不迷恋的脸,繁花一般盛开在眼前。他开始一口一口地吃我给他的果子,我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肩膀就像他曾经抱着我那样,我做出哭的表qíng,却终于流不出一滴泪水来。
果子只剩下核的时候,明夜软软地倒在我脚边。我捧着他苍白的脸,他却闭着眼睛,明夜明夜,你恨我么,所以你不愿意看我?可你明明知道,这根本不是荼果,它叫蘼,它是你们琉国最毒的果子。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找到荼果,因为戈壁的尽头,和羌鼎族有关的一切,如今都只剩下烧焦的残骸了。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吃?为什么?
明夜他始终不回答我,他的呼吸逐渐微弱,最后消失,他的身体变得那样僵硬而冰凉,我的眼睛空了,身子空了,心也空了。
我拿起另一颗蘼果,只想一口咬下去,然后跟明夜跨过那茫茫的戈壁滩,去寻找开红花的树,过往种种,一笔勾销。我刚把果子放到嘴边,门外忽然传来太监的通报,他说皇上正在观星楼等候筱妃。
我将明夜的尸体放在chuáng塌上,他是那样安静,他的脸白得没有一点瑕疵。对了,对了,就是那个至高无上的王,是他的野心夺去了我族人的xing命,也是他让我与明夜今生缘尽。我将匕首藏在袖口,不知道,轻薄的蚕纱,能否遮住它冰冷的寒光。
6
皇帝在观星楼的露台上饮酒,很意外,他的身边没有任何随从。看见我,令我为他斟酒,一杯一杯,都是仰面一饮而尽。
筱妃,明将军背叛了朕,朕到现在才知道,两年前他出征东南,并没有按照朕的旨意杀掉所有的羌鼎族人。他留下了活口。军队里有传言,有人亲眼目睹他将族长的女儿带回了琉国。他欺君犯上,可他如今已是兵权在握深得民心,筱妃,你说他会不会突然就夺了朕的皇位,他是不是早就有此野心,他跟那个羌鼎族的女子,难道还有更大的yīn谋?
他说话的时候紧紧捏着我的右手,捏得我手指的骨骼几乎要砰然碎裂。我实则心里非常紧张,我甚至怕他已经看出了端倪,找我前来,唱这出空城计,或许是要将我拿办。我忽然觉得观星楼的四周糙木皆兵,连呼啸着跑过耳边的风,也犹如鹤唳。
他问筱妃你为什么不回答朕?为什么不说话?那些字句就像要人脑袋的铡刀一样,铿锵地击在我颤抖的心上,我猛然挣脱他,打翻了桌上余下的半壶酒。
筱妃!筱妃!他继续喊我,声音含糊而颤抖,我早知,他一直都是懦弱无能的国主,他的野心,不过是建立在一gānqiáng悍的大臣之上,比如,明夜。
我稍稍定了定神,又坐到他身边去。他伸手来拉我,说筱妃你把朕的酒打翻了,朕要罚你。匕首从我的袖口滑脱,分毫不差,就在他离我最近的一刹,扎进了他鲜活的心脏。我微微笑了。
他很惊恐,很痛苦,嘶哑着喉咙喊为什么为什么。我喂他喝下杯子里残余的最后一滴鹿茸酒,告诉他,那个羌鼎族的女子她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叫裳,可她只喜欢她的仇人送她的名字,落微,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我看见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牙齿碰撞着发出咯咯的声响,他凄惨地笑着,厉声说好一个明夜,好一个明夜啊!你知道朕必不会放过她,你竟将她安置在这皇宫里,朕确实从未想到,竟会让自己的敌人,成为朕的爱妃。明夜,你……
他气若游丝,到最后只剩下喘息的力气。我终于明白,明夜将我带进皇宫,原来是想保住我的xing命,我想起他说的,至少,你安全了,他那时的神qíng多释然,自从他决意维护我的xing命,他必定藏了诸多的忧患和不安,所以他的眉头深锁,他的笑容那样稀薄。我仍旧想哭,但哭不出来,我为什么到现在才将这一切看个明白。
可是明夜,与我彼此深爱的明夜,他将再也不能回来。
7
我又坐在秋千之上了,它dàng得很高,很高,斜阳在山头挂着,始终是一滴眼泪的形状。
宫里正值一片混乱。有人在筱妃的寝宫发现镇国大将军的尸体,他们奔走相告,并且四处寻找他们的皇上,要向他禀报这个噩耗。
我看见一对人匆忙地向观星楼走来了,我不知道,当他们发现皇帝的血都已经流gān,他们会以怎样的表qíng跪在地上,相互抱头痛哭。
我只是在秋千dàng得最高的时候,放开了手。我的身体很轻盈就飞了起来,像一只在跳舞的蝴蝶,也像一枚在漂泊的落叶。
闭上眼睛,我看见明夜站在戈壁的尽头,他的背后,种满开红花的树。我反复地喊他,明夜,明夜。他就穿着我最爱的白色衣裳,一点一点近了,近了。
我们都微微笑了。
庄园错
文/语笑嫣然
【一】
我看见时恩,在一九一七年广州的夏天。那一日浓雾尚迷离,时恩来敲我的门,右手扶着一个已过花甲的老人。他说,我们想找叶楚琪。
我茫然。
这简陋的庄园,我住的时间并不长,地契是一个酒楼老板卖给我的,为此,我甚至当掉了自己最心爱的玉镯子。我对他们摇头,我说你们找错地方了,这屋子里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老人看上去很呆滞,时恩致歉,然后牵着他要走,他也一动不动,盯着我,嘴里喃喃地说,她必定是在这里的,必定是。
我给了时恩一记无奈的笑脸,索xing邀请他们进屋,我想,是眼前的老人那双空dòng却透着坚定与沧桑的眼睛,令我生出同qíng。以及好奇。
【二】
老人姓杨,叫杨佐铭。时恩的爷爷。他们要找的女子,是杨佐铭曾经的爱人。曾共过一段患难,结婚,生子。但后来一场瘟疫,令他们不得不逃离家乡的小镇。便在奔走的途中,她和他们失散了。
时恩说,我爷爷已是病入膏肓的人,很多记忆都不在了,惟有奶奶,他这一生都惦念着。这终究是憾事。爷爷一直记得,他们失散以前住的地方,就是翠花街七十二号,所以我们从南京来了广州,明知找不回什么,但也算是了却爷爷的心愿了。
我仔细地听,暗暗唏嘘。这样的人,这样的qíng,当真如神话一般美丽,不由得,对这位神色痴呆的老人肃然起静。
我提议时恩和他爷爷暂时住在家里,这屋子毕竟是老人曾居住过的地方,我想他在这里,也许可以找出一些消失的记忆。总好过一片空白,满盘皆落索。
【三】
我是戏子。隔三差五地在戏院唱。时恩有时也会带着爷爷来听戏,然后他送爷爷回家,再返来接我。好似驾轻就熟。我亦没有忸怩推搪。多多少少,我对时恩是心存好感的。
有天深夜回家,还在巷口,就见里面火光冲天。时恩慌了神,无论我怎样拖住他,也没能阻止他闯进火海。很久很久,他们都没有出来。
我的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脸却被映得通红,手心有汗,似泪珠那样晶莹。
左邻右舍的人聚集过来,用微薄的水往火海里泼,那么的无济于事。我终于哭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我知道,时恩是那么重要。
但,我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讲。
时恩和他爷爷,就像朝去暮来的梦,华丽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抓不住,便看着他们从指尖溜走。
【四】
废墟。两具烧焦的尸体。我眼前发黑,昏迷过去。
警察厅将这起事故当作意外处理,糙糙地记录在案,没有多加追究。
后来我在城西租了一间阁楼,搬出了那座只剩下废墟的宅院。没多久,无聊的日报上,便登出翠花街七十二号闹鬼的新闻,写得似模似样。突然有奇怪的念头,自我脑中一闪而过。我回了趟旧宅。
附近的住户,多数都已搬离,闹鬼一说,由此显得更加真实。我踏进大门的那一刻,一阵风chuī落了屋檐上的蜘蛛网,有一缕附在我的睫毛上,我用手指小心地除去,随即我听到一声奇怪的声响,像是谁打破了瓦罐。我倒抽一口冷气,退出两步。
然后我看到门环,很gān净,我再看看自己的手,没有半点污浊。我给自己定了定心,缓缓朝屋内走去。客厅、后堂、花园、走廊,原形尚在,但面目全非,四处都是焦土,朽木糜烂。
打破瓦罐的声音再次出现,这一次,微弱了许多。我循着声音过去,在厨房,我看见一个人趴在地上,伸长了手,试图要拿一片破碎的瓦,里面有残余的水,但是那样浑浊。我赶紧从水缸里捧了一把还算gān净的水,放到他面前,示意他喝下。他抬起头来看我的时候,我抑制不了内心的恐惧,尖叫着,手里的水也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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