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知对方的身份以后,她说,我是呼延薄雪。
曲国太子与琉国公主的婚事,在大漠,早已人尽皆知。御庭怔忡,盯着薄雪,又问了一遍,和亲的乐阳公主?薄雪点头。
御庭的眉头锁起来,又问,你有什么证据让我相信你真的是公主?
薄雪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轴羊皮卷,上面写着和亲的细则,还有琉国皇帝的玺印。
御庭沉吟片刻,神色不得不黯下来。转身走出帐篷,对守夜的士兵说,召集人马即刻起程,护送公主回京。
薄雪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太子大婚,庆典自然隆重。皇宫里弥漫的,都是脂粉和烈酒的气味。曲国皇帝非勤政仁明的君主,藉此一场盛世,又正好可以明目张胆地过几天糜烂奢侈的日子。如今的大漠,三足鼎立,以曲国国力为最盛,一旦拉拢了琉国,西边的乌夜国若要造次,得胜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心头的大石放下了,也难怪他如此轻闲嚣张。
只是,这喜庆刚刚开始,宫中便传出噩耗。太子在新婚之夜遭人行刺,太子妃已然不知所踪。
曲国皇帝满怀丧子之痛,认定薄雪是杀人的凶手,而当初送她入宫的,虚将军一家,也被定了叛国弑君的罪名,株连九族。
她换上黑色的素衣,轻纱罩面,在午门看到张贴的皇榜,觉得有些愧疚。虽然是萍水之jiāo,但终究是因为自己,而牵连他无辜入狱。
薄雪决定劫法场。
行刑的那天,刽子手明晃晃的刀举过头顶,御庭满腔的恨意,却也不得反抗,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刀却在离脖子还剩一寸的地方停下来。观看的人群里不知是谁扔出一把飞刀,临刑的人安好,执刑的人却送了命。
随即御庭的枷锁被砍断,黑衣蒙面的女子拉着他,一路杀出了重围。
这女子当然就是薄雪。
他们跑到京城外的一处乱石岗,在千仞高的悬崖旁边。起初,御庭还心存感激,毕恭毕敬地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然而,当薄雪揭开面纱,御庭的表qíng忽然变得很复杂。有痛苦的愤怒,也有仓皇的焦虑。他问她,你救我做什么?
薄雪咬着嘴唇,过很久才说,我没有想过会连累你。
御庭冷笑,你救得了我一个,却偿还不了我虚家上下一百零八条人命。
薄雪不言。御庭追问她,你为何要杀太子?薄雪更加不能言。她望了御庭一眼。只一眼,好象透露出万般的苦衷。她说,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今后,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yù走。
背后突然有冷硬的凶器袭过来,狠狠的cha入薄雪的左肩,霎时,血流如注。
薄雪没有防他,在他面前薄雪剩下的只有愧疚。她回头看见御庭烧红了的眼睛,血丝也清晰可见,他的双唇不停颤抖着,右手是一把防身用的匕首,还有未温热的血滴答滴答从尖上落下来。他那样歇斯底里的神qíng让薄雪害怕,她捂着伤口,开始一步一步后退。
御庭说,我要带你回宫,向皇上解释这一切。
薄雪讪笑,你以为他就会放过你了吗?他根本就是一个昏君。
御庭不理,仍是怒瞪着两眼,他知道这样的关头,缉拿到元凶是惟一的胜算。薄雪想逃,渐渐退到了悬崖边上。一脚踩空的时候,她看到御庭仓皇不及的惊恐,他原本扑过来想拉住她,他不知道以薄雪的轻功,这一脚就算踩下去,她也不至于跌落悬崖。
薄雪是故意的。
等御庭一碰到她的手,她便猛然将他整个人都拽过来,再用力一推,最后,跌落悬崖的不是她,而是御庭。
事实上,她不叫呼延薄雪。薄雪是那个真正来和亲的乐阳公主的名字。是她在途中将公主掳走了囚禁起来,然后再换上嫁衣,只用一张人皮面具,她就成了跟乐阳公主一模一样的女子。然后回到迎亲的花轿,神不知鬼不觉。
这一路上的两次意外,她都不曾料到。
一次是飓风。
一次就是虚家的公子御庭。
很久以后她回想起来,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告诉他,她叫落微,曾经是yīn月圣教教主最宠爱的弟子,面如冰霜,心如磐石。后来,逐渐有了恻隐和厌倦之心,做事难以gān净利索,也便逐渐失了宠。
yīn月圣教效命于乌夜国的朝廷,琉国与曲国结秦晋之好,对乌夜国来讲无疑是极大的威胁,所以,她假扮公主,杀太子,挑起两国之间更凛冽的纷争。
那以后,战火便开始蔓延了。
第二个故事
七月十四。琉国京城。
喧闹的大街,无论有多少嘈杂和繁华,镜花堂也是一眼便可以望见的。楼头有醒目的匾额和布幌,翘角上都是大红的灯笼,还有七彩的丝带缭缭绕绕,那气派,不逊于任何一家豪门府第,而个中的温柔和香艳,更是熏得路人也要为之倾倒。
大多数人都知道,镜花堂里有一个叫阑珊的姑娘,模样生得娇俏,琴棋书画样样jīng通,还饱读了诗书,能出口成文。但这样一个稀世的美人,惟独不会笑。
多少人一掷千金,就为了博红颜一笑。
却只是徒劳。
鸨母打也打过,骂也骂过,阑珊却只是哭。她的心里有一个巨大的黑dòng,卷走了她之前所有的记忆,虽然她总是很努力地去回想自己的身世,但越想就越是害怕,那种感觉,就好比站在陡峭的悬崖上,前无去路,背后却是万丈的深渊,她不知道几时会掉落下去,也不知能否脱险。
那一天,京城的大街上挤满了人,百姓们争相要一睹新科状元的风采。阑珊站在窗口,看下面远远地走来一列队伍,马背上一个穿红袍的男子,脸上并没有太明显的喜悦的表qíng,反而还有些冷漠。
只是,走过镜花堂,那男子不经意的目光扫上来,看到阑珊,整个人似乎凝固了。阑珊下意识地退身,关了窗。
她只当这新登科的状元跟一般的好色之徒无异。
却不知道,他是虚御庭。
当初御庭跌落山崖,没想过竟然还可以保全xing命。只是他不能救回虚家的人,他听说皇帝出了告示通缉他,而剩余的死囚,已在他脱逃的当日行了刑。
他穿越了半个大漠,辗转流落到芜丘。他知道这里是琉国的京城,而城的中心万仞高墙围绕的地方,或许可以解开他心底的疑团,又或许,还住着那个狠心的女子。他始终都不知道,落微并非真正的公主。
所以,他将自己的名字由虚御庭改为呼延御庭。因为呼延是琉国的国姓,这样,还能够减免别人对他身份的怀疑。他原本自小就饱读诗书,文武皆能,考取功名是最简单可行的办法。只是,镜花堂阁楼的窗口,他看到那个眉目深沉的女子,心中顿时如翻江倒海般混乱难受。
就连阑珊自己也不知道,凭她的模样,御庭已将她视为仇敌。
谁会想到这世间还有一种出神入化的武功,叫做易容术。谁会想到,那青楼女子阑珊,才是真正的琉国乐阳公主。呼延薄雪。
当夜,御庭换上夜行衣,施施然便潜入了镜花堂。
阑珊,或者说是薄雪,刚送走了一位客人,转个身,忽然见自己房里出现一个黑衣人,她几乎要失声尖叫。御庭瞬即封了她的两处xué道。她僵硬地站在近门的地方,微微发颤。她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御庭,很想问对方是谁,却发不出声音。
御庭摘下面罩,薄雪只认得他是白天那位新科状元,也不知道自己原来跟他有那样多的误会,就听得他说了一些讽刺怨愤的话,心里始终糊涂。
御庭又看了看薄雪,冷笑着用剑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后隔空解了她的xué,言下之意,你若敢出声,我即刻杀了你。薄雪害怕,战战兢兢地小声问了一句,我根本就不认识你,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跌了出来。御庭一时怔忡。
随后鸨母来敲门,说有客人要阑珊陪酒。薄雪用哀怜的目光望着御庭,那孱弱的表qíng让御庭再一次生出恻隐。他移开了剑,从窗口飞身出去,薄雪望着茫茫夜色,惊骇得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彼时,曲国与琉国已jiāo战半年有余,琉国不敌,惟有派使者请求议和。战事方才有所延缓。而和议书上的条件,曲国所列之条款颇为苛刻,是以琉国国君虽表面上接受议和,却又不断拖延签署协议的时间,暗中派人前往乌夜国,希望能与之合作,吞并曲国。
这一任务,最终落在御庭身上。
朝中大臣,论文才武略,鲜有人及得上他。尤其他面孔生疏,乔装西行也不容易被曲国的探子察觉。而御庭从入宫以后便极力打听有关乐阳公主的事,一来听闻公主秉xing纯良,当初和亲也是她为大局着想主动请缨,二来大家都说这皇帝也是胆小懦弱之人,如此得不偿失的事,他断然没有勇气去做,事到如今他也仍然在为这场战祸惶恐且后悔不已。
御庭的好奇心和疑心都越发的重。他也想到了当初那女子很有可能是假冒的公主,他甚至有些怀疑镜花堂的阑珊姑娘,她若不是那刺客,便有可能是真正的乐阳公主。但他都只是猜想,没有实质的证据。在他去乌夜国的途中,这个疑团,像yīn云一样始终笼罩着他。
最后,密谈并不成功。乌夜国君表示,不愿意淌这趟浑水。他不是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但他抱有更大的侥幸的心理,企图坐享渔人之利。
没多久,琉国覆亡。
镜花堂在硝烟中成了残破的楼台,那些绝色的香艳女子,都各自散去,没有人知道那不会笑的阑珊去了哪里。而只是风光过一时的新科状元,也没有人再记得他。
第三个故事
战火。硝烟。热血。尸骸。
御庭看得触目惊心。对旧事的追寻他已经不那么热衷,他始终毫无头绪,终于决定放弃。事实上,他没有看见过落微真正的模样,在乌夜国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感觉到,有一双眸子,漾水地盯着他。
仍然是惆怅万千。
仍然是yù说还休。
那个时候落微随教主进宫面圣,才知道御庭没有死。整个乌夜国,或许只有她一人知道御庭的身份,她没有揭穿他,他们近在咫尺的时候,仿如陌路。
事实上,御庭除了救过她一命,又刺过她一刀,再无多少瓜葛。
但落微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铺。说不出的滋味。
后来琉国与曲国的战火蔓延,她一直都有打听双方战况,但没有人说起有关呼延御庭的消息,他们的新科状元,在出使了乌夜国之后竟然销声匿迹。落微也不是不明白,御庭毕竟是曲国人,若回到皇宫,皇帝要他披了战甲去攻打自己国家的百姓和士兵,让他qíng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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