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士季听到此处,禁不住看了她一眼,只隔着帷帽,却不知她脸色神qíng如何。”大人,舍弟与田文锦jiāo恶,固然是二叔父子贪婪大房财物,然究其根底,却是因妾而起。先父去世后,田文锦行事越发狂肆,没了顾忌,数次见妾,目光均不怀好意。妾深恐遭他下作手段暗算,便雇人,雇人尾随打探……”
刘士季忍不住训道:“你一个闺阁女子,怎会晓得这些市井手段?没规矩!”
田娘子反唇相讥道:“妾无母却有财,犹如七岁稚童身怀和氏璧,若一味遵规蹈矩,又如何自保?如何端正门风,教导幼弟?”
刘士季不知为何生不了气,反倒生出几分怜悯,他叹息道:“继续。”
“妾所托之人乃舍弟武师傅同门,也算此行好手。不出三日便带了消息来,却原来妾那同宗兄长yù寻匪类将我劫走,想远远卖与人做妾,再谎称妾遇害身亡,自己过继入嗣,便能霸占家产。”
刘士季心里微微一震,瞧向田娘子。
田娘子却平静地道:“妾未及笄便已常应对二叔一家这等层出不穷的龌龊事,心中早料得田文锦有朝一日定会丧心病狂谋财害命,故闻此言并不甚吃惊。可舍弟不过成童年纪,xing子难免急躁,他自幼由妾教导长大,怎能忍这些事?过不了半月,舍弟便慌里慌张跑来与妾说,他杀了田文锦。随后季氏尾随而来,又是叩首又是哭喊,妾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再将其间厉害关系想明白,便当机立断,命季氏拖住舍弟,自己带了张妈上衙门认罪。”
刘士季沉吟片刻,问道:“田文宇是否与你说,那夜见天色暗黑,田文锦不知自何处吃醉了酒满嘴胡沁,你弟弟与之理论,却被其推搡,于是一怒之下拔刀相向,失手将其捅死?”
“是,”田娘子抬起头,恳切地道,“可是大人,当夜吃醉酒的,不是田文锦,而是舍弟啊。”
刘士季眼睛一眯,想了想,忽而道:“只怕此间关键,还需着落在季氏身上。”
田娘子大喜,立即跪下恭敬磕头道:“大人且放心,妾与那季氏jiāo锋十余年,早已将此女秉xing了如指掌,大人大恩大德,田氏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刘士季莫名其妙心软了,他亲自弯腰扶起她道:“起来吧。”
七
初五正日,刘士季整顿官服,瞥了眼一旁侍立的王德忠,问:“如何?”
王德忠笑嘻嘻道:“大人自然是雄姿英发,官威十足。”
“不好读书便是如你这般,连句奉承话都说不利索。”
“小的嘴皮子不利索,心意至诚就是了。”王德忠笑道,“今日断案下判词,外头可来了好些建昌县的百姓。”
刘士季点点头,不置可否。
王德忠想了想,低声道:“田娘子带着张氏也来了。”
“田通仕呢?”
“也来了。”
刘士季道:“许大人爱民如子,此刻必与百姓父老寒暄,咱们不忙打扰,我且问你,昨日田娘子可去了女牢?”
“去了,她进去后与季氏谈了一盏茶功夫便走。”
“这么快?”刘士季皱眉问,“牢头不曾听得只言片语?”
王德忠小心地瞥了他一眼,道:“只听得田娘子道,我田乐婉为庶弟且敢舍百万家财,身家xing命,你身为人母,却只能享福不能共难不成?”
刘士季微微一笑道:“这娘子忒得一张利嘴。”
王德忠疑惑道:“三言两语便能令人以身赴死,这娘子怎的比男儿更果敢坚毅?”
刘士季不知为何不耐起来,喝道:“女子当以贤淑温顺为本,她这是没规没矩,哪当得起果敢坚毅四字?”
王德忠忙赔笑道:“大人说的是,若小的家中婆娘如此有主意,小的早一巴掌呼下了。”
刘士季却被“家中婆娘”四字微微动了心,他愣怔片刻,随即回复清明道:“啰嗦个甚,走吧。”
“是。”
公堂上果如刘士季所料那般热热闹闹,许璋为官亲和热忱,深得此地百姓喜爱。刘士季进去时,只见许璋被人团团围住,这个道许大人家中有弄璋之喜想请您去吃个酒;那个道许大人园子里chūn桃盛开煞是美景,许大人哪日挪步观赏则个。许璋笑呵呵地一团和气,瞧着甚为愉悦。
今日宛若不是断人生死的判案日,倒像开坊市般喧哗。
刘士季清咳一声,王德忠唱道:“刘大人到。”
众人皆静了下来,许璋面带微笑迎上去,两人先见了一番礼,这才谦让着坐下。刘士季一拍惊堂木,道:“传人犯田文宇,季氏。”
田文宇今年不过十五,却长得孔武有力,眉目间与田乐婉不甚相似,只一双眼同样清澈澄明。他跪下后脊背挺立,这点亦与田乐婉相同。刘士季看着跪着的少年,问:“田文宇,田文锦可是你所杀?”
“是小的所为。”
“你为何杀他?”
田文宇振振有词道:“田文锦人面shòu心,妄图贪我大房家财。家姊有嫁妆百万,他便心生毒计,与匪类勾结,商议趁我家姊出门上香之日将之劫下,远远发卖与人做妾,再谎称其已毙命,入嗣我大房,便能独吞资财。长姊如母,小的便是粉身碎骨亦不能令长姊受此欺侮。小的不后悔宰了他,小的只恨被生母锁入宅内,累得家姊前来顶罪受了委屈。”
他长相端正,声音洪亮,这番话一出,堂下众人纷纷议论,皆道虽杀人行凶,却也是qíng非得已。
刘士季问:“你不过一成童年纪的儿郎,又如何得知田文锦的毒计?”
田文宇有些茫然,道:“自然是听人说。”
“谁?”
田文宇困惑地道:“是小的听得生母季氏与丫鬟窃窃私语。”
刘士季又问:“你虽习武,听闻平素家中管束甚严,连架亦少打,平素也不是惹是生非之泼皮无赖,杀人这般大事,你如何下得了手?”
田文宇立即道:“心中恨极。”
刘士季点头道:“却原来你往日不恨,只听得田文锦要卖你家姊为妾才恨。是与不是?”
田文宇面露愧意,垂头道:“往日也是恨的,那夜恨意最浓。却不是,却不是为卖我家姊……”
“哦?”刘士季又问,“田文锦还做了何事?”
田文宇满脸通红,道:“大人恕罪,小的,小的宁死不说。”
刘士季淡淡道:“你不说亦要死,只可惜你家姊教导你的一番苦心,亦可惜了她甘愿为你顶罪的果敢坚毅。”
他顺势便用了“果敢坚毅”一词,说出口才意识自己失言,转头瞪了王德忠一眼,王德忠待笑不敢笑,忙低下头装看不见。
刘士季清咳一声,道:“田文宇,本官再问你,田文锦又做了何事令你非杀他不可?”
田文宇眼中涌上泪雾,却倔qiáng地一言不发。
“大人莫要为难他,”季氏慢条斯理地道,“奴替二爷答话便是。”
“二娘。”
“二爷,是奴对不住你。”季氏抬头,目露眷恋,柔声道,“奴身份低微,见识浅薄,生下你养到启蒙,老爷便决定将你jiāo予娘子教养。奴初时亦是不依的,然老爷道难不成让孩子跟着奴,长大后习歌舞唱曲?奴这才狠狠心答应了。二爷,你可记得,你年幼之时离开奴,哭得有多凄惨?”
田文宇哑然道:“记得的。”
“幸得娘子待你全无私心,她将你教得忠厚仁义,顶天立地,可奴心里苦啊,每次瞧见你与她亲厚,奴心中宛若刀割一般,二爷,你常劝奴莫无事生非,然若不时时寻些事端,二爷又怎会记得奴才是生你那个人?”
刘士季冷声道:“季氏,本官今日可不是来听你叙旧。”
季氏擦擦眼泪,道:“是,大人。二爷会恨田文锦至深,除了田文锦yù卖了娘子外,还因田文锦数度酒醉后欺侮奴所致。这等话,二爷一个未成年的儿郎,自是说不出口的。”
她一言既出,堂下哗然一片,季氏面无表qíng,继续道:“可将田文锦所做种种恶事传入二爷耳中,却是奴有意为之。”
“二娘,你是想我替你报仇,我晓得。”田文宇道,“我不悔,杀了他我不悔。”
季氏摇头道:“奴并非要二爷报仇,奴只是要二爷杀了田文锦,可最终杀田文锦的,却不是二爷,而是奴。”
田文宇大惊,道:“二娘你胡扯什么?我杀的人我怎会不知?那夜田文锦吃醉酒踉跄而行,我,我上前去拿着匕首刺了他一下,我分明记得的……”
“二爷,你那夜也吃了酒,你忘了么?武师傅相邀,你出去作陪。奴恐你吃多酒会身子不适,特命丫鬟等在二门上。你一踏入巷子,奴便晓得了。奴怕你醉酒,赶着过去相扶,怎料一去却见你醉倒地上,手持匕首,而那田文锦已中刀倒地,血流不止。”季氏面色平板无波,宛若讲旁人之事一般淡淡地道,“奴去的那会,田文锦尚未气绝身亡,他还会爬,奴等了这许久,天大的机会终于在眼前,又怎肯让他爬走求救?于是,奴拿了二爷的匕首,照着他腰上的伤口,再刺了进去。”
刘士季点头道:“怪不得张仵作道,刀口不平,似是有人连刺两下。”
季氏道:“田文锦一死,奴便哭到娘子跟前寻死觅活,又故意走漏田文锦被杀的风声,令娘子无毁尸灭迹的回旋之地。她那般聪明之人,只因牵涉到二爷,却也乱了心,不用奴多说,她亦懂得此中利害,于是她便命奴将二爷看起来哪也不许去,自己痛定思痛,决意去顶罪。奴数年谋划一朝得成,一下除掉两个心腹大患,那几日欢喜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可惜了。你们一群妇孺,皆以为本提刑是好糊弄之人,错漏百出的证词,也敢拿来本官跟前现眼。”刘士季冷冷地道,“季氏,你今日便是不坦白,本官亦已派人将你的丫鬟扣起,并在你房中搜出与田文锦私通的罪证。你明明乃通jian,却要诓骗亲生儿子是被qiáng迫,你明明已有一千贯私房,却偏生贪心不足,却非要谋原配陪嫁,是谓不安其分,罪有应得,本官判你锄邢,你可心服?”
季氏面如土色,抬起眼,颤巍巍地道:“奴尚有一言对二爷说,望大人准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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