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溪伸了个懒腰,嗤笑道:“算了吧,连凡间三岁的小孩儿都知道有陌生人问‘你叫什么名字’时都会大声说‘我爹说不能跟陌生人说话’。像现在的这种世道,再老实的人出门也会报个张铁柱李狗蛋之类的假名出来,这才是常识吧?谁还会真的傻帽透顶地来一句‘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
两人奇异地沉默了半晌。
突然,长溪不敢置信地问:“你不会已经将名字告诉别人了吧?”
“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
镜湖的水澄澈见底,微风chuī皱,泛起一层粼粼银波。
雪霄伸手撩起,水透过他的指fèng流成滚在玉盘的珍珠,溅起的涟漪一圈圈dàng漾开。他悠悠地道:“以前有个上神来到这浮屠幻世,发现这里笼罩着一片祥和吉瑞之气,本乡人都心存善念也过得其乐融融,已斩断了六yù。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找到这片镜湖。这里有个镜湖,外头也有个镜湖,同样是镜湖,这里的水却是那边的镜湖渗过来的,无比纯净。本乡人喝的水都是来自这镜湖,时间长了,便被净化了。”
“于是那位上神带来了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妄语、恶口、绮语、两舌,他带着从冥界带着无法消散聚集成戾气的口业而来,沉到这镜湖水中净化。若没什么意外,就算这些口业无法彻底被净化,也不会成妖。只因为这浮屠幻世送进来太多的罪无可恕之人,渐渐的本乡人生了怨言犯了恶口,怨声载道。那些沉入镜湖的戾气吸收了能量,修成了言灵妖怪。”
“言灵妖怪每月十五都要吃供奉,本乡人夜里会聚集在街上与乡邻互相谩骂诋毁,除非拿新的名字来换回自己的名字,那些人巴不得多来一些不懂事的外乡人。这浮屠幻世再也不是祥和安居之地,终将成为口业地狱。”
莫嗔问:“他们不能离开这里吗?”
“对于外面来说,他们只是幻影,一出浮屠塔就会烟消云散,能去哪里?”
莫嗔又问:“既然这浮屠塔根本镇不住你,为什么你不离开?”
“我是戴罪之身,在这浮屠幻世也是来赎罪的,又能去哪里?”雪霄说,“我早就无处可去了。”
这句话让莫嗔心里沉甸甸地往下沉了沉,她咬着杏子,本是满嘴清甜的汁水却一瞬间舌尖扎了酸。
许多神仙都说狐擅魅惑之术又狡猾,不过空摆着清高的姿态罢了,在四大神族里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师父死后,她去过狐隐山,接待她的是一个叫月影的狐仙,走到哪里都带着只白色的小猫妖,很是恩爱。月影和雪霄一样是狐族的护法,只是月影从小在狐隐山长大,雪霄却在还未成年时就成了láng族的俘虏。
不过那时,他们以为雪霄已经战死沙场,并没费心去寻他。狐痛恨láng,láng同样也痛恨狐狸,雪霄被抓去láng族,脚腕子上扣了天奴锁成了奴隶。他失踪了一百多年后,带着狐族的奴隶杀了矿山的看守,回到了狐隐山。雪霄对那一百多年的事绝口不提,只是修炼法术更加勤勉,长老对他寄予厚望,想着将来把长老的位置传给他。
倒是那位总是懒洋洋不作为的风眠殿下对长老说,你别指望雪霄,他的心没带回来。
后来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直入láng族的领地杀了láng神及其幼子,带了一身的伤回来,却也只有轻飘飘的一句话,起码能太平个几百年。
这些听来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事,他却做到了。
在黑水天牢里的雪霄如是说: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上有明知道不对,却依旧会去做的事。
即使现在,莫嗔也没能弄懂这句话,她从不允许自己做不对的事。大约就是因为如此,雪霄才在浮屠塔内,而她在浮屠塔外。
第五章
【第四节】
虽是月圆夜,天上也晴空万里,可天都黑透了,也没见星辰圆月。整片苍穹之内像是怪物的大嘴,连一丝风都不见。
因为有客人在,晚饭丰盛了许多,凉碟素菜外又蒸了条鱼。莫嗔和幽昙已经熟稔了,被问起为何会来这里,便坦然地道:“是为了寻个故人。”
“可惜我就没有你这样的故人。若是有的话,不知道有多好。”
“是吗,可我来找的人不会那么愉快的。”
幽昙听了这话,心领神会地笑了,“你这故人哪里开罪了你?”
莫嗔被问得一愣,竟答不上来。
说是雪霄害死了师父,未免太过分了些,因为他们负责押解雪霄入浮屠塔,保护他是分内的事。师父为他而死,他却冷漠地丢了一句“愚不可及”,之后轻轻松松地就忘了个gān净。可怜师父竟痴痴爱他,临终也没一丝后悔。
她只知自己憎恨雪霄,竟说不上个完整的理由来,只因为“愚不可及”那四个字,说出来未免叫人笑话。
“名不正言不顺啊。”莫嗔心里一片钝钝地疼,“我也说不上来。”
雪霄捧着一盏烛火从屋内走出来,听了他们说话,盯着莫嗔堆满了轻愁的眉宇,问:“我和你的故人长得很像?”
莫嗔抬头看着他,澄澈如水的眼正一派坦然地看着她,一时间,她的心脏犹如针刺,下意识地问:“如果奴家说像,你会不会觉得奴家愚不可及?”
“自然是愚不可及。”
幽昙看不下去了,指着他的鼻子,“哎哎,不是吾辈说你呀,就你这张嘴怕是得罪了人都不自知呢。”
没有任何的犹豫,雪霄盘膝而坐,拿了剪刀贴着烛光去剪烛芯,漫不经心地道:“若我昨夜被杀死了,只是因为长得和你恨的故人相像,我是不是该自认倒霉呢?自己舍身入死也就罢了,还害了无辜的人难道不愚蠢?”他停下来看着那一豆烛光,突然说:“我进浮屠塔时,押送我的仙姑为了保护我,被那些来寻仇的láng妖杀掉了。天帝的一个命令就能让她舍生忘死,可我不过是个陌生人又是罪人,她死了,却会让她的亲人难过,难道不愚蠢吗?这种只会叫人伤心的人,一点都不值得可怜。”虽然我也是这样的人,雪霄想着,他获了罪,族人嘴上都不说,心里都是难过不已的。
那些狐隐山的小辈狐狸们知道láng神死了,都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最该高兴的是长老,狐族休养生息,山里不知多少小狐狸可以平安长大。他却脸一垮,拂袖而去。同为护法的月影去找他,却发现老头躲在山谷的角落里偷哭。
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族人,他才愿意为他们舍生入死,可同样的,他也让他们更伤心。
“可这世上,聪明人太多,所以愚蠢就更加难得。”雪霄莞尔一笑,“所以说,这愚蠢也不是坏事。”
莫嗔怔怔看着他,一时间脑内千回百转,千鸟振翅般蜂鸣后如密集的雨点落在心湖之上,雨来得疾去得也快,最终只留下一派芬芳新绿。她用左手按住颤抖的右掌,原来,愚不可及的是她呢。
他们这厢临水夜谈,本来一丝风都不见的死寂的湖面陡然chuī起了带着湿气的猎猎寒风,水面却如一块黑色的松烟墨,连半分水纹都不见。
风从四面八方向湖内chuī来,带着一股子腥臭之气,是本乡人供奉的恶口之风。只听到风声鹤唳,湖中传来温软的呼唤声,犹如qíng人的呢喃,叫人沉醉。
幽昙低喃一声,“要来了。”
一个时辰前,白寒露被酒馆的伙计赶了出来,天还没黑,他们就要打烊了。
他买了酒和烤jī,藏在城中的祭坛外最高的楼阁檐上,看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却不是热闹的,只是一片木然的沉沉死气。
“小花,你是说我的名字已经被供奉给言灵妖怪了,等言灵妖怪呼唤,我就会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往那湖边走对吗?”白寒露奇怪地问,“那它要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将你一动不动地囚禁在泥土里,你不会沉睡,会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直清醒,bī得你发疯诅咒,那是言灵妖怪最喜欢吃的食物。”长溪幸灾乐祸,“本座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
“还好,有你陪着,我也不至于那么无聊的。”
长溪幸灾乐祸的笑声立刻冻结在风中。
“所以,你要是不想被封在水底的淤泥里,就想办法吧。”
白寒露知道自己着了道,反倒无事一身轻,gān脆喝酒吃ròu补充力气。本来前几日烧得乱七八糟的街道还泛着焦糊味,往下一望,乌七抹黑的,又站满了人,说不出的诡异。以前白寒露见过人家吵群架,不过总有个由头,这没仇没怨的,怎么能骂得起来。
眼看着连最后一丝天光都不见了,白寒露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抱着凑热闹的心态,到底想知道怎么个“无事生非”法。
突然人群中有小孩大哭起来,因为太过寂静,所以这一嗓子格外的嘹亮。不知谁骂了一句“谁家短命孩子,吓死人了”,那孩子的家长立刻骂回去,“有这么说小孩子的吗,真是天生一张贱嘴,死了活该下拔舌地狱!”“你骂谁呢,臭三八!”骂声此起彼伏地多起来,除了口舌之快,已有人动起了手,整条街一片厮杀打骂声。
那些恶口化成了腥臭的风,朝城外chuī去。
这时白寒露听到了呼唤声,那声音钻进耳朵,好似有一只绵软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牵着他往城外走。长溪看他踢翻了酒罐,魔怔了一样,怎么叫都不应了,怔怔地往湖边走。
那呼唤声虽然婉转,可听在莫嗔心中却阵阵发寒。雪霄和幽昙守在镜湖边,被那声音召唤来的人都直着眼睛往湖中走。雪霄像是已经习惯了这些事,念着咒,泥土里伸出手来抓住那些人的脚腕子,让他们无法前行。幽昙走过之处长出荆棘之藤,把人牢牢地束缚在地面上。
“你们这是做什么?”虽然有疑问,莫嗔还是用定身咒定住两个小腿已经走进湖水里的人。
“只要他们撑到天亮,这一个月就算逃过去了!”幽昙高兴地说,“吾辈真心觉得你若能留下来就好了,凡间不是都有三剑客吗,我们也可凑成一组救人于水火的奇侠呀。”
雪霄把险些沾到湖水的莫嗔拉到一边,“小心,切不可沾到湖水,会被拖到湖底去。”
湖边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莫嗔暗暗心惊,每个月十五雪霄就在湖边做这种事,他少说被关进来也有七八百年了。这七八百年里,被出卖名字的人只会增多不会减少,即使这个月救下他们,下个月他们依旧会被言灵妖怪的呼唤声吸引而来。而雪霄月复一月地守在这镜湖边,却只能越来越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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