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看出来的,他与平常人有何不同?”
“他刚低头时,后颈上有刺字,那字可是红莲地狱的火池里烧的针刺上去的,从后颈刺到后背四个字:罪无可赦。这字永不愈合,沾水便溃烂一回,疼痛入骨。你看那人gān净整洁的,怕是每日都要沐浴更衣。”长溪说,“那些蓬头垢面的大多都是名不副实的脓包,这种才是狠角色。”
白寒露听长溪这么讲,对那人又多了些好感,提着莲灯往回走,终于看到莫嗔坐在个茶水摊子上,正悠哉地吃茶。
“现在人多杂乱的,莫嗔小姐且要跟紧些。”
莫嗔笑眯眯地一抬头,看到白寒露手中的莲灯,立刻变了脸色,“你这灯哪儿得的?”
白寒露遥遥一指,远处那棵挂满了吉祥灯笼的大榕树,“那树下有个摊子。”没想到这稳稳当当的莫嗔听完这话,竟不管不顾地掐了个御风诀从人群上头掠过,惊得人群骚乱起来,有些人不明就里拔脚就跑,“怎么啦?”“莫非是走水了?”“啊,走水啦?”“……快逃命呀,走水啦!”一时间好好的灯会兵荒马乱,撞得灯摊人仰马翻,灯芯烧了灯皮,灯皮又点燃了挂着的绢布,这次是真的走水了。
第四章
【第三节】
莫嗔御风到那榕树下,正好见那熟悉的一身浅葱色要收摊,身后不远处火光四起,那人不慌不忙,莫嗔也置若罔闻。
“没想到你在这浮屠塔内,如此逍遥自在。”莫嗔的舌尖贴着牙fèng挤出几个字,几乎要恨出血来。
有多少年了,她已经快记不清了。
师父死后,她天上地下找了无数回,都找不到她半点气息。家主告诉她,十几匹láng妖以自身化作利剑产生的戾气,有十个宝珺仙姑也抵不住,是真的灰飞烟灭了。以前她嫌凡人笨,明明亲人都已转世投胎,根本受不了那些供奉,还是每年都祭拜。后来换作她每逢师父忌日,便到浮屠塔外供上瓜果香火,傻坐半天,把雪霄送给她的那四个字一嚼再嚼。
狐仙雪霄在灯影里站了半天,半晌,轻轻巧巧的一句,“你是谁?”
莫嗔如坠冰窟,全身发冷,连心脏都冻成了冰疙瘩。她犯了嗔戒怨恨了千年的人,早已把她像块抹布一样丢到脑后了,没有谁会记得一块抹布。她慢慢张开右手,手腕上的银镯苏醒过来,一条纤细小巧的银色小巴蛇松开咬着的尾巴,伸长身躯化作一柄灵气四溢的银蛇长矛。
莫嗔已经怒极,她是御火的麒麟,火麒麟生来脾气极其bào躁易怒又好战,雪霄不知不觉地激出了她的本xing。手中的长矛一抖,已朝雪霄的颈间刺去。雪霄只感到一股子纯阳的赤红之炎袭来,他躲得够快,却还是闻到了自己几根头发被烧焦的气味。
他冷笑,“我可不记得认识你这样的疯婆子,不如直接报上名来如何?”
莫嗔也冷笑,“你不配!”
银蛇长矛锋利之气裹着赤红的炎火直接劈开了雪霄身后的榕树,树身燃起熊熊烈火朝民居倒过去。等白寒露追过来,正看到莫嗔发飙,如灵蛇出dòng般的彼岸花枝从白寒露的袖中伸出,在榕树倒下来前将几个来不及逃走的人卷到旁边。整个天人城的长街火光冲天,与父母走散的幼童的哭叫声唤醒了莫嗔。
火麒麟的体质在族里身子算是单薄的,她是火麒麟练的又是纯阳之炎火之气,最忌讳动怒,必须不急不躁心平气和,才能气泽绵长。“我……我这是在做什么……”莫嗔用了那一刺丝毫没留力又伤心过度,一下子昏死过去。
莫嗔,你不能生气,人生气是因为软弱无能,束手无策。
莫嗔啊,这世上最肮脏的是人心,最gān净的也是人心,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你要学会宽恕才会无坚不摧。
我的爱徒,你要看清自己这世界,嫉妒、仇恨、虚荣都在、可快乐,信念和纯真也在,就好似有天有地,有黑夜有白昼,除了西方普度众生的佛陀菩萨,连神仙都逃不过心魔。
莫嗔,不要动怒啊,那样你就闻不出莲花的香。
雪霄看着这泡在湖水中正陷入梦魇的麒麟,将浸泡过的布巾搭在她的额上。她心智大乱,灵魄的火种涌动,若不是这寒泉她将在昏迷中烧尽自己的ròu身。
“到底哪里来的疯婆子?”雪霄想起那个一见如故的银发公子,好像和她是一起的。只是昨夜整条街都烧起来了,一片混乱中,他还是没能把这女的丢下不管。她是头麒麟,又一副要取他的命的狠劲儿,他倒想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她。
雪霄住在镜湖临水的木屋里,这屋子原本也不是他的,是个寡居的天人建的,那女人死后木屋闲了,他就住了过来。
大清早,湖面升起了薄雾,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白昙花在湖面上绽放出一条小栈道,踏花而来的正是幽昙。他明显是在外头làng了一整夜,回来时眉梢还带着点喜色。
“呀,你又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回来了?”幽昙伸头一看,哦,是个女的,长得挺端正,意味深长地笑了,“吾辈早就说了,你脾气这么古怪,大约是yīn阳失和。捡个女的也好。”
雪霄啧了一声,“我也只捡了你。”现在方知什么叫后悔。他当时就是魔障了,听到浮屠塔顶的钟声知道是那边又送了犯了罪的神仙过来了。他恰好在浮屠塔附近,就过去看看来了什么人,要是不顺眼,就送他上西天。当时幽昙坐在塔门口一副心如死灰又茫然无措的德行,他心一软,就把人捡回来了。
幽昙这种灭绝人xing的长相,放在家里就是个祸害。他独居惯了,突然多个人本就别扭,幽昙去天人城逛一圈就多一堆疯狂的仰慕者。
幽昙看到雪霄满脸的嫌弃,很受伤地为自己辩解,“我们每日吃食用度都是那些姑娘们送来的,柴火也有小伙儿劈好了扎成捆放在门外,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有人跑来做牛做马他当然不厌恶,只是他不觉得自己太闹腾了些?
雪霄不跟他啰嗦,只道:“你看着她点,我去做饭。”
莫嗔混混沌沌地醒来,天光大亮,明晃晃地落在眼睑上。她发觉自己泡在水中,可屋檐下,围着个小圆桌,两个人在吃饭。一碟子馒头,两个素菜,三言四语,再没其他的。
“你若想杀我,等吃饱了有了力气也不迟。”雪霄也没指望她真的听话。这个疯婆子要能听得进劝,昨夜就不会烧了整条街。莫嗔却从水中爬起来念咒烘gān衣裳,落落大方地坐下来,礼貌地道:“打扰了。”
幽昙很是高兴地道:“不打扰,你长长久久地留下才好呢,他yīn阳失和,正好需要个女人。”
话毕,雪霄袖风一扫,幽昙端着碗“啊”的一声栽到湖里。随后,他像被掉进热锅里的蚂蚱一样,蹦了出来,脸色发白地捂着后颈磨牙,痛得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撩起长发,莫嗔看到他后颈上那个“罪”字又烂了一遍,原来是戴罪之身的神仙。
莫嗔看他面相,美得gān净出尘,双目温和,面如莲花,是个有佛根的,不像什么大jian大恶之徒。她有些迷惑了,忍不住开口问:“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因为什么罪过被关进来的?”
幽昙正待开口答,却被雪霄用折扇拍了一下,不客气地打断,转而清凌凌的眸子死死盯着莫嗔,道:“你颈子上没刺字,既不是本乡人,也不是被关进来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外头的人不要将姓名轻易告诉别人,也不要过问别人的姓名,这里可是有言灵妖怪作祟的。不过,看你昨夜闹的那一场,像是知道我的名讳。”
昨夜她是被愤怒烧昏了头,可他不记得她,她的愤怒和恨意好像都没落到实处,整个人打空了般的失落。
“是奴家认错人了。”神差鬼使的,莫嗔道,“昨夜太暗,所以认错了人。”
“你差点儿杀了我,只因为认错人?”
“看公子的身手,怕是奴家也伤不到你。”
“那可未必,若不是我躲得快,现在已被烧得骨头都不剩了。”雪霄哼了一声,“既然你没事了,那就尽快找到你的朋友离开吧,误打误撞进来的外乡人随意说出自己的名字,要是被祭祀给言灵妖怪,那就再也走不了了。”
幽昙进来后就被雪霄捡了回来,只听他说过这浮屠幻世里唯一要忌惮的就是言灵妖怪,但并不知道言灵妖怪是什么东西。此时听雪霄又再三提起,也有了好奇心,“那言灵妖怪到底是什么?”
“恩人说得是真的?”
“我白寒露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对夫妇对望一眼,白寒露觉得奇怪,他们的眼里透着既兴奋又惶恐的神qíng。
他们夫妇带着不满三岁的女儿出来赶灯会,只听到一片走水的呼喊声,人群推挤中弄丢了孩子。白寒露去寻莫嗔,没想到莫嗔劈开了巨大的老榕树,他恰好救了那差点儿被榕树砸到的孩子。夫妇二人对他千恩万谢,请到家中做客。
女主人杀了家中抱窝的母jī,将绑在梁上过冬的腊ròu切了炖了gān笋,都是农家常见的东西,女主人手艺很好,白寒露吃得很是尽qíng。只是隐约中,觉得那夫妻面色中有愧疚和躲闪,不停地斟酒劝菜,让他觉得自己像在吃断头饭。
白寒露觉得莫名其妙,可那烦人鬼长溪在用得着的时候,却一直沉睡不醒,身上那总是走来走去的彼岸花蜷缩在背上睡得正酣。趁男主人去添酒,白寒露将袖中糙编的蚱蜢给围在桌边看他的小女娃玩。小女娃不拿那蚱蜢,只扒着桌边露出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盯着他,“爹说不能把真名字告诉别人,会被言灵妖怪吃掉的。”
“何为言灵妖怪?”
“就在城外的镜湖中,每月十五,被叫到名字的人会被拖到湖中吃掉。”小女娃奶声奶气地说,“你会被吃掉哦。”
白寒露略微一算,明日就是十五了,他初来乍到大约也明白自己是碰到什么麻烦的事qíng了。
一直到了第二日长溪才醒过来,听到白寒露问起言灵妖怪,打着的呵欠都断了,“那可是知道了别人的名字就可将那人的灵魂拖走的妖怪,只要来到这浮屠幻世管你是天人还是神仙都逃不过,你可不要蠢得将自己的真名告诉别人。”
白寒露的脸色简直是黑透了,咬着牙问:“在进来之前把所有的禁忌都jiāo代清楚,这不是常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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