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卿自屋内走出时,赵七依然意犹未尽。
“阿棋,来客人了?”沈兰卿笑吟吟地问。
见状,赵七哪里还不知道赵禹成变成这样是沈兰卿的手笔。他很好奇沈兰卿是何时下手的,可担心对方把自己方才说的都听了去,就只心虚地撇撇嘴,用扫帚将赵禹成翻了个身:“什么客人,我看是不请自来的梁上君子。对这样的贼人可不能姑息,兰卿,咱们把他打一顿,扒了衣服吊到村头去吧。”
“赵七!”赵禹成刚被翻过来就是一声震天怒吼,吓得赵七一哆嗦,手里的扫帚都掉了。沈兰卿就比他好得多,依然镇定地站在原地,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
赵七不免脸红,他捡起扫帚,正想再给赵禹成来几下,却见对方眼睛一突,嘴里猛地喷出一口血。
第120章
话分两头。
此时,官道边,坐在火堆边的岳听松收到了一封信。
信封上是个洋洋得意的七,他拍拍肩上的雪电,让它自己飞去找食,便靠着篝火的火光,仔细阅读信的内容。
这一看却是皱起了眉头。
他身边站着两列黑衣人,皆恭恭敬敬地等他发话。岳听松抬起头来,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一阵,左思右想,挑了个年纪比较大、留了一把胡子的。
“这位大哥,你来帮我看看这信。这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些人都jīng通文武,各个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见岳听松终于同他们开口说话,一个个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被问到的那人上前一步:“皇——”
“别那么叫我。”岳听松摆摆手让他打住,“琦儿有事我一定会帮,可那个位子我不会做。你们回去也让他放心。”
那些人只得苦笑。少主年幼,虽然远比同龄人成熟,可那个位子,一个七岁的孩童又如何坐得稳当?
眼前之人是岳琦最大的威胁,同时也是最大的救星。
倘若岳岚是普通皇子,便是有手下亲兵,原也不足为惧。可他如今却是武林大派的长老,chūn秋老人的徒弟,一身武功更是已臻化境,连重重禁宫都能来去自如,据说麾下更有一支神秘势力。谁能对付他,谁敢对付他?怕是刚生出个念头,人头就被挂到自家门口了。
所幸他现在看起来非常和蔼可亲,双目清澈明朗,倒真像言出肺腑的样子,或许可等到日后……
“咦,这信这么难懂吗?”岳听松问。
沉浸在思绪中的胡子黑衣人手一抖,好悬没把信纸掉到地上。他唯恐岳听松降罪,赶紧用眼睛觑了一觑。
这信的前半段尽是些缠绵相思之意,文采斐然,字字玑珠。然而后半段却是峰回路转:“……然身若浮萍,难伴君锦绣前程;泥沙在涅,恐污君青史之名……蒙君错爱,此生必时时感怀。万望珍重,敬祝时祺。”
因为看得太快,有些字句没有看清,落款也没看到,可这几句的意思已经明明白白。
黑衣胡子正要将自己的理解如实讲出,心里却突然一凝。
先皇在世时,曾为了个男美人搞得后宫不宁,太医都砍了好几个。眼前这位虽长在糙莽,可怎么说也与先皇一脉同源,若是惹怒了他……
“这是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王爷的意思。”胡子恭恭敬敬道。
“是这样吗?”这回岳听松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只是挠了挠脑袋,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胡子坦然解释道:“其实这是因为写信之人内心非常惶恐,担心失去王爷的宠爱,所以以退为进罢了。不瞒王爷,每次我在外面略一应酬,内人就会说出类似的话来。虽然有时会让我烦躁不堪,但一想到她为我受的苦处,心中便会对她愈加爱重……”
这番入qíng入理的剖白,令其他黑衣人亦对他露出崇敬的眼神,而岳听松更是听得入了神。
是了,不少事我时常瞒着他,他虽然不问,可心里却未必舒服。岳听松想。就像这次的事,我也没跟他通过气,不知他会不会生我的气。
赵七如今才二十四岁,却有三分之一的日子在受苦,快八年的时间里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虽然他看起来没心没肺,浑不在意,可岳听松每每想到此处,心口就疼得不行,比利刃穿身还要痛上百倍。
……想要见他。
岳听松猛然站起了身。
第121章
另一头,赵七在沈兰卿的帮助下,将赵禹成搬进药房中绑了起来。他心里解气,手上也带劲,虽然没绑过人,可依旧凭借着丰富的被绑经验,把赵禹成捆成个猪猡也似。
“咦,他怎么不吐血啦?”赵七失望地问。听口气,他似乎恨不得赵禹成能喷出一池塘的血来。
“方才是他妄动真气,刺激药xing发作,所以才会受内伤的。”沈兰卿笑道,“我这药专克内力。寻常人无事,可身怀内力者,只要激发真气,就能引动药力,变得手足瘫软,口不能言。”
“哦!”赵七眨了眨眼,问,“药是不是下在我身上的?”
“不错。”沈兰卿想拍赵七的脑袋,可手伸到一半,却不自然地缩了回去,只道,“我料定他会找你,所以提前将药粉洒在了你的衣服上……你不会怪我吧?”
“当然不会,这混蛋倒霉,我求之不得呢!”赵七喜滋滋地算起了旧账,“唔,他还刺了听松一剑,我要替他讨回来。”
说着,他挑了把处理药材的小刀,拿在手里冲赵禹成比比划划,时而不怀好意地在他下腹盘旋,看着赵禹成狰狞到难以言喻的表qíng,得意地哈哈大笑。
“哈哈,怎么样,想不到你还有今天吧?老、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照顾’我这些年的恩qíng的!”赵七兴致勃勃地说完,又扭头对沈兰卿道,“我已经给听松去了消息,他后、不,明天就能过来,到时候——”
“他不会来了。”沈兰卿淡淡道。
“什么?”赵七傻兮兮看着沈兰卿,疑心方才是自己听错了。
沈兰卿笑了笑。这个笑容有些伤感,似乎藏着些别的什么:“咱们两人住在这里,继续过这样的日子,难道不好吗?莫非你今天过得不开心?”
“不、可是……”赵七讷讷道,“可是我要跟听松在一起啊。”
“他不会来了。”沈兰卿低垂下眼帘,“chūn秋老人已经将他大婚的消息广布武林,对方与他指腹为婚,他不可能违逆他师父的意思。”
赵七转身恨恨一拳捶在赵禹成身上,良久,才闷声问:“我都不知道的事qíng,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怀疑我骗你?”沈兰卿问。
赵七认真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你不会骗我,但我也信他。”
“就这几日的工夫,消息已传遍江湖。”沈兰卿道,“我前日听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提过,今天岳少侠走的时候,他也承认了。”
赵七想起一大早站在院子里的沈兰卿,yù言又止地看着自己。那时候,他就想将这件事告诉自己了么?
“你可以问问禹成,他应该也收到了这个消息。”沈兰卿又道,“我原想过几日再同你说,可长痛不如短痛。你这样心心念念着他,我不愿再瞒下去了。”
“他不会的。”赵七断然道,“兰卿,你不了解他。他说了喜欢我,就不会跟别人……”
“你当年承诺与我厮守一生,不也换了这么多别人?”沈兰卿朝赵禹成一指,“你我相识多年,我也自认为了解你,也以为你会与我直到白头——你又认识他多久?”
赵七被问得脸红,嘴上还是逞qiáng道:“这不是一回事。”
沈兰卿忽然奇怪地笑了一下,无神的眼眸竟好似拥有视力一般,直直盯住赵七的双眼。赵七在这样的注视下躲闪起来,嗫嚅半天,才小声说:“无论如何,我要听他亲口对我说。”
“不错,你那时也是亲口对我说的。”沈兰卿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我却宁愿你从未告诉过我。”
赵七心中一痛。
扪心自问,他真的能承受岳听松亲口将这件事告知自己的打击吗?
不能。
哪怕只是稍微想一想,有一天岳小呆会跟别人成亲,与他人度过未来漫长的岁月,笑着对他人吐露爱语,把自己当成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慢慢忘掉,他心里都疼得受不了。
沈兰卿叹了口气。
赵禹成依然脸色铁青,倒在一边。
沉默半晌,沈兰卿缓缓开口,语气中掺入了几分微小的希冀:“如若他最终离你而去,我们……能不能还跟以前一样?”
“以前?”赵七茫然看着他,似乎已经想不起那是多久之前。
“我们只分别了八年而已,不过是一粒忘心丹消去记忆的时限。”沈兰卿柔声道,“若是你这些年过得不开心,把它们全都忘掉好不好?”他向赵七伸出手,掌心静静躺着一枚颜色嫣红的丹丸。
“服下它,我们就从未分开过。”
赵七望着那粒圆润光泽的丹药,有些出神。
最早从假冒的“白雪棋”身上知道这个世上有能令人忘却的奇药时,他就非常动心,只是当时岳听松所说的话让他暂时打消了念头。
——他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只要忘掉,就可以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岳峤,没有赵禹成,没有醉雪楼里的屈rǔ,更没有赵府中那些无比漫长的夜晚。
现在似乎是个好时机。
只要吃下那个药,他就能重新成为那个gāngān净净的白雪棋。白雪棋爱着沈兰卿,他可以快快活活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再不用受噩梦侵扰。
最最重要的是,他也不会为岳听松的离去而感到难过。
与心爱之人生生分离的滋味他已经尝过一次,实在太痛太痛,一次已是伤筋动骨,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清醒的状态下再经受一次。
衣袖之下,赵七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第122章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天上的星月隐去光辉,天地间只有一室莹然。
在扑朔不定的灯光中,赵七轻轻摇了摇头:“不。”
沈兰卿神qíng有些意外,不待他发问,赵七自己小声道:“我、就算他不跟我好了,我也不想忘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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