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软弱藏在盔甲里面,张廷玉只是忽然被这一封从桐城来的信和老父亲送来的一罐茶,给剖开了外面的盔甲而已。
他顺着一路回了屋里,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这时候顾怀袖正在屋里,有些吃力地掂了掂胖哥儿,只道:“怎么近来有些显轻了……不,也不对,不是轻了,是看着……像是瘦了?”
胖哥儿皱着眉:“我胖也可爱,瘦也很帅。”
闻言,顾怀袖“啪”地一声磕了他个指头,“胖子就是胖子,瘦了也还是胖!”
胖哥儿委屈极了,两眼里泪花闪闪:“上次出去见外面的夫人们的时候,人家说,人家的孩子聪明,会读书,您说‘我家胖哥儿也聪明,不信叫他下个棋给您看’,结果小胖为了您的脸面,一个人单挑了他们一群二傻子,个个都拜倒在小胖jīng湛的棋艺上;人家又说,他们家孩子聪明能读书写字,您又说‘我家胖哥儿从没上过学,就是爱看书’,小胖为了您的脸面,啪啪地就背了爹要我背过的《孟子》,结果人家一问我会不会写,您就蔫了……人家都说自家的孩子长得漂亮,您就呵呵笑,说我家胖子能吃……”
这是哪门子的娘啊!
有夸自家孩子能吃的吗?!
胖哥儿当时就羞愧万分,才用五子棋与小伙伴们大战三百回合,指望着在京城官二代官三代里面扬名立万。结果他娘轻飘飘的那一句话之后,胖哥儿立时就想要以头抢地,以谢神明了!
现在人家都说行走张大人家的胖子,总是研究出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人也的确是聪明,就是太能吃!瞧瞧他那圆滚滚的身子……
一时之间,胖哥儿终于意识到了,他娘当初说他丑是真的……
太胖了……
只可惜,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迟了。
他摸了摸自己腰上ròu,又常常对着镜子照照,越看越觉得幻灭。
爹娘都长了一副好相貌,为什么生出了自己这样的孩子?
小胖子在被打击惨了之后,终于决定开始……
减肥!
没错!
每天青黛姑姑叫他起chuáng之后,立刻起来绕着他们张府跑上五圈!不!三圈……啊不,一圈……
咳,那啥,俺们张府还是有点大了哈……
好吧,那就定下来了。
每天起chuáng之后绕着张府跑一圈,上午要去学塾读书写字,中午回来一定不能满桌子夹菜吃,要给爹夹菜,给娘夹菜,嗯,ròu就留给……不,ròu还是给爹娘……
至于下午,这么热的天气出去出一身汗其实也利于减肥,所以……
还是在家里睡觉吧,午觉也出汗啊!
晚上照旧给爹娘夹菜,不吃ròu,不吃ròu!
……
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顾怀袖就跟看耍猴一样,看着她宝贝儿子每天起身的时候都要瞪着chuáng帐很久,然后出去跑上两圈。
有一天,顾怀袖跟他建议:“要不你从咱们家西偏门绕着府跑,然后再去找东街口王老伯买个面人回来,多好,这样下午就不用出去了。”
“对啊!一回就给跑完了!”
小胖子完全忘记了算从西偏门跑两圈之后,回到西偏门,然后再去东街口买个面人回来从东偏门进府,到底多绕了多少路。他现在就是兴奋的,其实真正跑起来了,立刻就知道被自己坑了。
约莫跑了两天,胖哥儿就换了策略,在跑第二圈的时候就顺道去东街口买个面人,然后捏着面人继续跑,还是打西偏门回府。
在顾怀袖偶然看见胖哥儿打西偏门回来的时候,那感觉真是……
复杂不已。
这小子脑子鬼机灵了啊。
不过顾怀袖多的是法子让孩子跑起来,她使人拿了几钱银子出去,只跟东街口卖面人的王老伯、街西头倒糖画的徐老头、满街拉洋片的独眼瞎先生说了,让他们离着张府远一点卖东西。
今天离个二三十丈,以保证胖哥儿还能找到,每天就往更远的地方挪个地儿,胖哥儿舍不得面人、糖画跟洋片,只能每天跑起来。
偏偏这三个卖东西的又相隔很远,每天胖哥儿就跑来跑去,跑来跑去……
原本胖哥儿问顾怀袖:“为什么他们不都在一处卖东西?”
结果顾怀袖老神在在告诉他:“买东西的王老伯、徐老伯、瞎先生,自然都选距离他们自己住的地方更近的地方卖东西啊。老伯们年纪大了,瞎先生眼神也不好,你可别为了自己让人家都到咱们府门前卖东西……这是自私。”
胖哥儿可喜欢那几个卖东西的老伯了,只皱着鼻子哼声道:“我自然比娘你知道这些……”
所以,胖哥儿终于还是敌不过他娘的算计,每日里跑来跑去跑来跑去,倒是顾怀袖没给他减饭量,也没任何运动过度营养不良的qíng况。
于是乎,这样一段时间下来,就有了眼前这一幕。
顾怀袖看着他,虽还觉得沉手,可整个人都瘦了下来,眼睛是眼睛鼻子……好吧,谁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呢……
她掐了掐小胖子的脸,忽然思考起一个严重的问题来:“如果你不胖了,还怎么叫你小胖呢?”
张廷玉原本是带着满心的荒凉进来的,结果忽然听见她这句话,摇头失笑:“现在小胖子也大了,该有个正经的名字了……我也琢磨久了,给取个名字吧。”
顾怀袖道:“你三弟不是回来了吗?你……”
“刚刚喝了酒,让他回去先歇着,一路也不知道赶了多久回来的。”说着,他将手里一封信压在了桌面上,外头是张英亲笔写的信封,几个字遒劲有力,是他写了大半辈子的馆阁体……
顾怀袖目光落在那信封上,一时没注意着小胖子,便看见小胖子一下跳过去抓了张廷玉的信封:“爹,我可以看看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看吧。”
张廷玉微微地一笑,摸了摸胖哥儿的头,然后对顾怀袖道:“还是让三弟住在原来的院子里吧,今晚一家人一起聚一聚,虽可能见人想到旧事,可大嫂怕也念着三弟的,让四弟妹也出来见见。今天三弟回来,就该考取功名了,朝中有我,再有个人也好办事。如今三弟身边缺个人陪,小陈氏一去,后院都空了。我改日劝三弟续弦,你……”
“我自会留意着,怕是你不说,京中也有不少人自己要来问的。”
虽说做续弦不是太光彩,可终究还是明媒正娶,高门大户的姑娘娶不着,普通官员家的姑娘还是成的。
顾怀袖也有自己的主意了。
胖哥儿皱着眉,展开了信纸,有些迷惑:“爹,小胖怎么看不懂啊?”
张廷玉拿过了信纸,慢慢地将之折起来,“你祖父当了大半辈子的官,才有这一句话,看不懂才是对的。”
君子中庸,廷玉吾儿,十年不晚。
张廷玉道:“近日来士林之中有多人联名上奏,说我张廷玉没有担任会试总裁官的本事,查过了,背后都是八阿哥的人。阿灵阿与纳兰揆叙那边都开始动了,你近日在各府后院走动,明珠家的人和八爷党的要十分注意。前日我听闻点禅寺有一场chūn会,你也要赴宴……皇上那边着了太子、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和十三阿哥等人去拜顺治爷往年修禅的禅房,也在那一日。”
顺治因为董鄂妃而无心国事,一朝落发当了和尚,也曾在京中修行过,不过后来去了五台山。
现在皇帝老了,总是想起早年的事qíng,所以让人去看顺治爷当年待过的地方……
点禅寺chūn会……
顾怀袖琢磨着点了点头,却道:“你朝堂那边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自有办法对付八阿哥那一党人,他们要跟我做对,就是跟皇帝做对。倒是近日罗玄闻那边,是不是还在继续来信和票号的银票?”
“账目上没问题,每月都是那个数。”
顾怀袖看信上所言,最近也跟沈恙斗,不过似乎不如早年那样时不时失踪了。
张廷玉忽的一笑,端了茶碗来,手指伸进茶水里,点了一片茶叶起来,又想起桐城的小兰花茶,便轻轻将手指点在了桌面上,也将那一点被泡得舒展开的茶叶,轻轻点在了桌面上。
他的手指沾着温温热的茶水,却笑道:“罗玄闻,怕是早就被沈恙杀了。自南巡出了丹徒那件事以来,近一年里跟我们联系的都是……”
“笃笃”的声音,伴着张廷玉忽然扯开的唇角,顾怀袖微带着震骇地眯眼,看他。
那一个名字他不说,她却也是清楚无比的。
若罗玄闻早已经死了,这一年里跟他们联系的人,每个月照着往上面报银子的人……
只能是一个,那便是罗玄闻旧主——
沈恙。
罗玄闻与钟恒乃是沈恙左膀右臂,当初右臂不听话,四十四年丹徒一变,让沈恙直接斩断了昔日右臂,再偷梁换柱,只往他这边完美仿了笔迹,就骗得了张廷玉的回信。
想必瞬间就知道到底是谁在cao纵罗玄闻这提线木偶……
张廷玉乃是三个月之前觉出不对的,因为涉及到年底报账,所以记账目的时候张廷玉看见了账本的最后一页。
罗玄闻乃是沈恙旧日一手栽培起来的人,不管是沈恙本人,还是他身边的钟恒,都对罗玄闻的习惯了如指掌。
所以他们按着罗玄闻没有投靠张廷玉以前的习惯,在支出上头画了个红圈。
却不知,罗玄闻早已经跟着张廷玉府里的规矩,学着顾怀袖将所有支出的银钱都记成了赤字。
就是这么小小的一个细节,张廷玉便窥见了这秘密。
好一个沈恙,怕是南巡的时候就已经布下了这个局。
他当年的茶布米生意,都被宋荦那边给打击得不成样子,虽有漕帮相护,可到底还是损失惨重。只有他在盐帮的生意,被“罗玄闻”吞没一空,当初“罗玄闻”给张廷玉的信上,写的就是已经吞了沈恙不少的生意,可沈恙一直没什么动静。
那时候他以为沈恙有后招,可现在想想。
他不可能有后招。
因为罗玄闻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沈恙不过是将自己右手的生意放到了左手,还不会被张廷玉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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