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明珠暗投,锦衣夜行,我生不逢时,遇上个爱吃嘴的娘,一不小心竟然成了个胖球!
不过兴许真的是应了名字贱好养活这句话,从小到大,我似乎便是没病没灾,很少有什么汤药伺候着的时候。
所以想想,我觉得自己的小日子还是很滋润的。
我娘张二夫人,是京城里所有女人都羡慕的女人,我爹张老先生,是京城里大部分男人都眼红不起来的男人。
旁人怎么想,我是管不着,反正我自己觉得吧,这两个人应该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我呢,就是我娘的开心果。
虽然我娘说,女儿才是她的贴心小棉袄,可我觉得我也能。
我生长在全京城鄙夷的目光之中,像是野孩子一样四处地跑。
听说跟我一样年纪的人都已经开始在学塾里读书了,我也问过我爹娘,我娘笑笑说,你还笑。
我爹那个时候还没回来,等到晚上我爹回来了,似乎还在书房写折子,我就溜了进去。
爹伏案写折子的时候,眉头总是略略地皱紧,原本温文的面容就会变得满含煞气。
其实大家都说爹是一个很容易相处的人,因为我爹温文有礼,话也不多。
在对着我娘的时候,我爹总是一副看上去非常好说话的样子,一般都是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他们两个人之间也很少发生什么分歧,似乎这一辈子就是这样和和乐乐地走过来的。
也许是他们已经在一起过很久了,所以这些分歧都已经消磨了吧?
反正,我爹不纳妾,也出不了什么错。
在没有见到我爹在书房里的模样的时候,我也不觉得我爹有什么可怕。似乎,他不是那个在朝中平步青云的张大人,也不是人们口中冷清绝qíng又才华盖世的张老先生。
在我印象之中,父亲很少皱眉。
可是今天,我去问他,悄悄躲在门口的听风瓶旁边,朝着里面一望,便看见我爹提着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听说那叫做奏折,是写给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看的。
母亲也曾经说起过,我还记得母亲说起“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时候的表qíng。
她眯着眼,似乎也有些迷茫的颜色,可很快她就收回了目光,并且遮掩好了。
父亲身上透着一股凝重之气,似乎遇见什么难解的事。
我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花瓶,父亲的眼神立刻过来了。
我就怔怔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躲开。
那一瞬间,父亲的眼神很冷很冰,不过在看见我来了之后,他便微微一笑:“胖哥儿怎么来了。”
随手拉过了旁边的宣纸,我父亲将桌面上的东西都盖住了,才招手叫我过去。
“你娘叫你来的?”
父亲问我,然后习惯xing地掂了掂,我就在他两手之间,扭动起来,道:“不是,我刚刚问我娘,为什么给我起名叫胖哥儿,她说叫我猜。可胖胖觉得自己不胖啊,爹,我娘好坏。”
我就看着他,小声地告我娘的黑状。
岂料,我爹一下笑出声来,先前脸上残余的冰霜之色,一下就消失gān净了。
我也不知道我爹到底是在笑什么,他仿佛是遇见了这世间最好笑之事,胸腔里都鼓动起来:“所以你来找我回去收拾你娘吗?”
别人家都是爹说了算,我想我们家应该也是啊。
被旁人喊了这么多年的“胖哥儿”,每天被我娘捏着脸,慈眉善目地看着,仿佛胖是多值得喜悦的一件事一样,我是真的不明白了,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待遇?
我娘说我生下来就长得胖,我死活不信。
如果不是我娘给我起了这样的名字,我不一定还会横着长。
咕哝了一声,我还是心黑了一下,决定继续抹黑我娘:“爹你最厉害了,我娘太过分了,怎么可以给她儿子我取名叫胖哥?她还叫我小胖,胖胖,我就是不胖都要被她给喊胖了。呜呜呜我要改名……爹爹你才华盖世,震古烁今,一定能给胖胖改一个好听的名字?”
“然后呢?”
我爹难得地好脾气,看着我。
眼珠子转了转,我咬了咬手指,这……
然后?
“嗯……然后全京城的姑娘都喜欢我啊,我以后也能像爹一样,娶个美娇娘给父亲当儿媳。”
这真是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最好的话了,我发誓。
可我爹听了只是笑不可遏,仿佛遇见这世间最好笑的事qíng一样。
我感觉到自己脆弱的尊严被我爹的笑声狠狠击溃。
就像我娘说过的那样,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爹,你笑什么啊?”
“你觉得你娘给你起的这个名字不好?真的?”我爹非常认真地看着我,可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自己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背后一直在冒冷气,像是有谁看着我。
我那个时候还没意识到危险的临近,挠了挠头道:“爹,你是状元,我娘肯定不如你会起名。”
这一下,我爹笑得更厉害了。
当时我想,他笑个什么劲儿?
前面写折子还跟个煞星一样,现在又忽然之间开怀,兴许我还真是我爹娘的开心果?
嗐,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觉得吧……
最要紧的还是自己的名字。
我娘说,做人要君子,但是也要小人。
现在我就是一个可爱的小人嘛,石方叔叔总是磨不住我,悄悄给我做东西吃,还不准我告诉我娘,尤其是不能告诉我爹。
其实我娘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我就以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速度渐渐横着长起来……
“爹,快给我改名吧……”
“改名?”
后面轻轻地笑了一声,真是灿如三月花,艳如牡丹霞……
我忽然知道我之前那些不大对劲的预感到底是哪里来的了。
我爹没心没肺地坐在椅子里笑,然后望着我娘从后面进来。
我娘是天生的衣架子,真是穿什么都好看,即便只是普通的白缎底镶红边的袄子在她身上也让人无法转开目光。
只是这种时候,我真是一点也不想看见我娘。
完了完了……
街东头的说书先生常常说什么来着?
那词叫啥来着?
对了,亡魂大冒!
我瞪向我爹,我爹十分抱歉地看着我。
于是,我娘袅袅娜娜地上来了,她站在桌案这头,看我扒住我爹的大腿,笑得和煦。
“京城里谁不知道你娘我是个不学无术斗jī走狗纨绔一样的人?今儿你倒是知道来找你爹了,前儿谁跟我说喜欢这名字来着?”
我连忙摇头,又连忙点头,想想又觉得摇头点头都不对,真是折腾得我要给我娘下跪了。
“娘……”
我哭丧着脸,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
被我抱住了大腿的那个男人只低低地笑,然后用一种堪称温柔的目光看我娘,只道:“我看这小子是越来越不知道事儿了,回头他要再不听话,保管叫阿德打断他腿。”
“爹你胡说!阿德叔人可好呢!”
我才不相信,平时阿德叔就是最疼我的。
完了完了……
看我娘笑得这么灿烂,便知道今天晚上吃不成东坡肘子酱牛ròu了……
我娘上来,走到我身边来,就掐了我脸一把。
我想,我当时的表qíng一定很狰狞。
更狰狞的是我娘的眼神:“回头你有了别的名字,才知道今儿这名字有多好。”
我哪里肯听,连忙摇头,可就在要说话的那一刻,我看见了我爹渐渐放平的唇角,那脸上的笑意还残留着,可我陡然感觉出了一层凉意。
那一刻,兴许是我人生中最机敏的一刻,我连忙改了口道:“是胖胖不懂事,胖胖再也不会了,娘千万不要生胖胖的气……”
我伸手过去拉她的手,然后抬眼看我娘。
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也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比她漂亮。
可是她现在的眼神很不漂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样忽然的一个念头罢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能回忆起那一刻的复杂。
我娘叹了口气,牵了我的手,然后摸我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然后,我爹又签了我娘的手,用力地捏了捏,也笑道:“约莫是要用饭了,一块儿去吧。”
我左手牵着我娘,右手牵着我爹,一起走在庭院里。
这个时候的张府还没有被我爹一把火给烧掉,这里还留存着我们最美好的记忆。
路上点着灯,府里的路亮堂堂的,是我娘怕我摔倒特意给加的,我爹没说话,我娘也没说话,我走在他们中间,叽叽咕咕说个没完,他们两个也都听着。
我以为天下所有的父母与儿女都是如此,安宁祥和。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不是。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有一个小名是多幸运的事qíng。
因为,我知道了,我有一个哥哥,他还活在世上,可他再也不会回家了。
他没有小名,甚至不能跟我一样健健康康地活在世上,他甚至可能会站在父亲的敌对面,他是父亲母亲心上最深的那一根刺,他活得好累,好累。
于是,我才终于明白,母亲当时的眼神。
回头你有了别的名儿,才知道今儿这名字有多好。
我想起这一句话的时候,是在我开蒙那一日,圈下自己名字的时候。
于是我知道了,我长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扔个新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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