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像是害怕被袁枚逮住一样,便退出去了。
袁枚坐在那儿,又看向了棋盘……
“怪事,以往每盘棋都能下上一个时辰,这一回竟然……”
而且,和珅那忽然转变的棋路,不是一般地奇怪。
袁枚还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忽然脑子里闪电般掠过一个想法,便将那棋子往棋盘上一扔:“这小子,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呢?
其实和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改变了原来的主意,一下在袁枚面前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棋力,一开始整盘棋就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他跟人下棋,向来不是享受输赢,而是享受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美妙感觉。
他想要人赢便赢,想要人输便输,想要人赢几目,便赢几目,想要人输几目,便输几目……
只要最后的结果,是他算计出来的,那感觉便已经足够美妙。
愚蠢的旁人,兴许会为他们的胜利和沾沾自喜,背后真正的掌控者——却静默无声。
真正的算计,便是要别人根本感觉不到。
和珅是个天生的yīn谋家。
他从袁枚那儿出来之后,便顺着抄手游廊出来了,随园外面没墙,只是游廊,他便站在上面,看着方才出府的冯霜止走向了马车。
和珅与袁枚最后那两手棋根本没花去多少时间,冯霜止主仆又走得很慢,所以还能来得及。
其实他不过是想这样远远地看一眼便好了,像是许久之前,在那城墙前面,看着她身披孝服走过去。
她要走了。
和珅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
有时候,他觉得一见钟qíng这个词很可笑,可是无法否认,有时候,它是真的存在的。
见面的时候寥寥无几,每每见面,却又要惊艳一把。
不管是在郑士芳的口中,还是在别人的口中,或者是在chūn和园的宴会上。
他是没有想过,屏风后面会走出另外一个听墙角的人的,偏生她的表qíng还与平时的她不一样,那个时候和珅就知道了——那种难言的,相同的内心,藏着的无数、无数、无数的心绪……
风chuī拂过游廊,兴叶飘huáng,香山的叶怕是也红了。
喜桃扶着冯霜止本来便要上车了,只不过喜桃一转脸便瞧见了站在游廊上望着冯霜止的人,于是低声笑道:“小姐,瞧,有人在看你呢。”
看看又没有什么了不起,冯霜止根本没在意,她只是随意拿眼一扫,“就你眼尖,别人看我,你也——”
和珅。
这一刻,冯霜止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她想到了葬在一起的许氏和鄂章,可是他们分明不相爱;她想到了上一世要与钱沣葬在一起的自己,可是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的感qíng,甚至算不上是夫妻。
她上辈子没有爱过人,这辈子却独独对他动了心。
冯霜止不喜欢自欺欺人,也不喜欢自我否认,动心便是动心,有的感qíng,即便藏得在深,也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提醒你,它还存在。
只不过,现在毕竟不是这些事qíng的时候,她还是上了车,钻进了帘子里面。
马车重新从和珅的前面经过,冯霜止以为就这样过去了,只是——和珅还是说话了。
很多年以后,冯霜止在想,如果没有今天发生的这一件事qíng,日后她到底会与和珅走到哪一步,真的很难预测。
她曾问他:若当时你未开口,我不停驻,现在该怎么样?
他却说:你还是我的。
其实不然。
冯霜止很清楚地知道,若这一刻,和珅不拦住了她,她兴许在几年之后,会直接选择福康安。
飘huáng的银杏叶落到了车辕边,终究还是停下了。
冯霜止坐在车里,喜桃在她身边,她却让赶马的车夫一边去了。
和珅便站在台阶下面,狭长的眼底微光闪烁,“霜止小姐。”
冯霜止听出是他的声音,之前也看到了,只是没有想到,他也在随园。
“和公子,难得又遇见了。”
和珅拱手道:“此前诸般恩qíng,还未亲自写过,画扇一柄,敬送于霜止小姐。”
画扇。
喜桃皱了眉,开口便想骂这人登徒子,只是没有想到,冯霜止竟然一伸手,拦了喜桃。
她在车里,在帘子后面,却轻轻地掀开了帘子的一角,伸出手去,接过了这一把扇子。
这便是坐实了的私相授受了,只是冯霜止一点也不在乎。
外面和珅只见到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从帘子里伸出来,那绝不是丫鬟的手,那一刻,他心底复杂极了。
出身寒微的他,大家闺秀的她。
冯霜止握住了那一把扇子,是一把很眼熟的,像是已经被自己烧掉的那一把《石中兰》,她心底一片澄净,在接过这一把扇子的同时,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和珅,七年之后,我嫁你可好?”
她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便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其实他们都是聪明的人,约略地知道一点对方的意思,只不过这样直白之中又含着隐晦地说出来,却如石破天惊一般。
冯霜止不想嫁给福康安,和珅也知道福康安跟冯霜止的事qíng,他甚至很清楚地知道乾隆爷的圣言。如果和珅这一刻是理智的,便知道他无法与傅恒府作对,更无法违逆乾隆的圣言,甚至他不该有这样的心思,即便是冯霜止先开口。
可是这一刻,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所以他低低地咬定了一个字:“好。”
冯霜止收回了手,将那一把画扇攥住了,攥紧了,又缓缓展开,“走吧。”
喜桃已经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走出去好远,才尖叫:“小姐你疯了!”
女儿家的名节,世俗的礼教,他人的目光——
“喜桃,闭嘴。”
只是这么轻轻一句,冯霜止便让喜桃歇了声。
马车远去,红尘滚滚,瘦削贫寒的少年,站在原地,目送。
☆、第三十三章南巡再遇
九月初三,英廉正式动身赴任。
南京,古称江宁,乃是江南富庶之地。
布政使,从二品,一般一省只设置一个布政使,但江苏是个很特殊的地方,此省设两名布政使,一在江宁,辖江、淮、扬、徐、通、海六府州;一在苏州,辖苏、松、常、镇、太五府州。
英廉便是江宁布政使,同时兼任了江宁织造。
织造一职,说来相当有趣。
别人兴许觉得没什么,可是当冯霜止在船上摇了几天,终于停下来,来到了这一座居住过后世名人的织造府的时候,却有一种很难言的感觉。
一般这个职位,不过管着上贡皇帝的各种织品,只不过到后来,就成为一个相当特殊的职位。
但凡是江宁织造,都是内务府外派出来的八旗大臣出任,一般都是皇帝的心腹,可以雍正爷时就可以密折奏事,织造一职,根本就是皇帝的耳目,将当地官员的qíng况一一通报上去。
而冯霜止,对这个官位的认识,其实不过是停留在江南曹家的身上。
只不过,现在织造曹家已经败落。
“小姐,您怎么不走了?”喜桃看冯霜止就停在了这江宁织造府的大门前面,有些惊讶。
冯霜止只是站住,无法与她解释什么曹雪芹,也没法说《红楼梦》,现在即便曹雪芹还活着,只怕也落魄至极。
这江宁织造府已经是被抄过的了,只不过毕竟底蕴深厚,远远看上去就有一种大气与婉约并存的感觉。
前面接待英廉的官员已经排列成了一排,在下面恭恭敬敬地等着,只不过冯霜止并没有出席。
听说江南官场最黑,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才要开始了解,英廉少不了应酬,将那些人引走了,便留下冯霜止自己了。
她站在这匾额前面,沉思了许久,“进去吧。”
江宁织造府曾是康熙爷的行宫,乾隆两次南巡,也都有修缮,这织造府占地面积极大,后世说便是红楼梦里大观园的原型。
事实到底如何,冯霜止不清楚,只不过刚刚进门就有许多丫鬟福身下来请安:“奴婢们给冯二小姐请安。”
“起身吧,难为你们这么早便等着了。”
初来这里,冯霜止不了解qíng况,表现得很大度,这些人怕也不知道她在京城是什么名声。
冯霜止手里拿着扇子,让丫鬟们引路。
“二小姐,这织造府乃是圣上南巡时候的行宫,不过大人跟您是住在南蘅院的,这边走。”丫鬟像是已经在这里打理了不短的时间,很是熟悉qíng况。
毕竟因为这江宁织造府的特殊xing,能在这里锁上话的丫鬟肯定都是相当熟悉qíng况的。
下面的官员什么都安排好了,就等着英廉下来了,上赶着巴结呢。
冯霜止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诗诗。”这丫鬟很矜持地答了一句,引着冯霜止走过了穿山游廊,过了好几道门,这才看到了“南蘅院”的牌子,“这便是了,是个前后院,按照之前的惯例,女眷们都是在后园的。”
冯霜止清楚这些,也便不多问,带来的东西都不多,也就几个丫鬟提着而已,冯霜止跟着那丫鬟进去,却压了疑惑没有问。
一个丫鬟的名字,竟然起得这么……
兴许是江南地方,有些不一样吧?
冯霜止暂时不多想,到了后园,才发现江南这地方灵秀,即便是早已经深秋,这花糙树木也并没有枯萎,水气很足,院子里堆着一盆又一盆的龙爪jú,院墙边秋海棠几乎连成片,远远看到那边假山后面还有一片枫林,树叶都huáng了,落了一地,格外漂亮。
皇帝的行宫,这待遇真是不一般的。
“小姐,这屋子里,您看着有什么摆设不合适,便告诉院子外面的丫鬟,我们给您调整。”
诗诗引着别的丫鬟收拾了一下东西,整理好了又过来报,她偷眼看着冯霜止,似乎是在暗自揣测这位主儿好不好伺候。
冯霜止坐在堂中主位上,在这里,一抬眼就能够看到外面的假山与流水,说不出地舒心。
她长途舟车劳顿也累了,有什么事儿也得到明天才谈,便先让这些丫鬟们下去了,之后才道:“今日早些歇了,明日再说旁的事。”
“是。”
喜桃应声,伺候冯霜止洗漱了,又出去换了个绿纱帐来,却看到冯霜止在灯下看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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