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坐起来,他扑进了我的怀里。
“没事。”我安慰他,“爹只是喝醉了,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瑟瑟发抖,却没有哭。他说:“姐姐,你先忍着。等我长大了,我来保护你。”
我紧紧抱着他,有他这句话已足够。
父亲给下人扶走了。我回到水榭,坐在琴边,环视这个jīng巧别致的庭院。地上有瓷渣,折she灯光,亮晶晶的,像谁落的眼泪。
我轻拨琴弦,音色如水泻下,正是那曲母亲喜爱的《长清调》。
我传承了她的琴技,母亲说我比她当年还弹得好。但我在人前很少用心弹奏,于是无人知道。
母亲喜欢的荷花开了,香气弥漫于院子每一个角落。这是她留下的记念,她要我们永远都生活在她的温柔芳香里。烟笼寒水月笼沙,惟独佳人无觅处。
天已经开始亮了。我站起来,去叫睿起chuáng梳洗。这以前是母亲的事,但她已经不在了,我得代替她维持这个家的正常。
使女拉起了帐子,我去推开窗。今天天气明媚,空气很好。
“娘……”睿自chuáng上坐起来。
我对他说:“晚上睡得好吗?”
“姐……”他看清楚了。
我点头,“是我。今天要发丧,我会很忙。”
他耷拉着脑袋,沮丧地不说话。我过去搂着他,“我们必须学会麻木和遗忘,就从娘开始!”
母亲死了,可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以后的一切,都要我们自己来面对。
我无知无觉地站在荷池边,只觉得母亲就像琥珀里的生命,明明已经消逝,却仿佛还活着。
第3章
母亲匆忙下葬。
因为是自尽,民间有忌讳,丧事办得并不大。母亲生下弟弟后一直深居简出,人们记忆里只留早年艳名。她也没有什么朋友。
自尽?呵呵!
母亲生前抑郁寡欢,终于不堪忍受,自寻短见,倒是件说得通的事。
可谁知道其中的故事?
一个故事套着一个故事。
我跪在灵前,听着和尚催人入睡的念经声,觉得非常疲惫。
一阵喧哗,我茫然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那是大内总管许公公。他在皇上还只是皇子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伺候了。我幼小的时候,养在太后宫里,也时时见他。他和所有老资历的内监一样,像一口沉闷的大缸。
此刻他的表qíng却是带着愁苦和无奈。我想,这该不是为了母亲。
他向父亲揖了一下,便直直向我走过来,声音很低,可厅堂里那么静,大家都听得到。
“许成问和熙郡主金安,”他的眼睛没看我,一点慌张,我看出来了,“太后获悉安王妃噩耗,惦念郡主,也不知道郡主现在可还好,想见一面。”
这也就是要我进宫。
父亲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说:“今日府中发丧。”
短短六个字,就回绝了。我觉得汗流了下来,冷冷的。我走到父亲背后,悄悄伸手点点他。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我想父亲下了决心抗皇令,也是怕我和母亲一样,就此一去不返吧。
许成定了下,那股圆滑和qiáng硬又回了喉咙里,说:“王爷体谅下人吧,软轿已经停在了贵府门口,一路上绝不让郡主受委屈。”
父亲还想说什么,但停住了,因为我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一只手按在他的手上。
我说:“那就有劳许公公了,我随你去就是。”
有人过来搂着我的腰,自然是睿。我的手指抚过他的头发,俯身抱住他。我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如果姐姐回不来了,去把我放胭脂的檀木盒打开,底下有夹层,里面有把钥匙,然后去院尽头的那间厢房,有株槐树的那间。”
已经够了,睿如此聪明,不需要我提醒太多。
睿没有说话,只是搂着我的手臂立刻收紧了,力气很大。我想我几乎忘了,虽然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但三岁识千字,五岁习诗文。且是习武奇才,小小年纪就已将数套剑法使得风生水起。
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看他落英下舞剑。
宫里轿子还是那么平稳舒适,散发淡淡檀香,一下让我回想起幼年时光。
那时候还三千宠爱集一身,时不时就被宫轿接到太后那里,娇声娇气地唤她皇奶奶。
那才多久,就已像前世往事。
皇宫依着遇龙山而建,凌空拔势,巍峨非常。那沿着山势蜿蜒而下的亭台楼宇上的琉璃瓦在清晨的阳光中折she碧绿的光芒。远远看去,整个皇宫,就像,就像一只盘旋在山腰的青龙。
吞吐着云雾,俯视着脚下苍生。
祖辈的传说里,我们陈家祖皇是女子服了龙珠所诞下的。一胞双生,另一个孩子被赐姓明广,封在北方,也就是现在虎视我大陈数十年的齐国。两个兄弟国争了近百年,jiāo好时的史事则在百年的战火里遗失了当初的原始朴质,只有宫里流年宫的壁画上还忠实得记录着过往的每一次变动。
那幽深神秘的体先殿,还是我幼时同其他兄弟姐妹们常游戏的场所。
按规矩自然是不给我们进的。可是孩子气盛,四皇子阿焕又不是个老实孩子,总爱唆使大伙悄悄摸进去偷供台上的果子。
主供台上奉有一枚百年仙桃,阿焕说谁能把它偷来,他就将皇帝赐给他的玉蝉坠儿送给那人。
记得那枚玉蝉坠儿通体莹白,隐隐含光,正中一只蝉儿,栩栩如生。
我记得那时极想要的,也有信心去偷来那桃儿。可是太子阿弘喝止了我们。孩子们一哄而散。
太子弘,那时候就已经一副沉着稳重,颇识大体的模样了。
也有半年多未见他了吧。
思绪还千回百转,轿子已经停了下来,宫人吊着嗓子道:“请和熙郡主下轿。”
我回过神来。
记忆穿越十年的长河,回到现在。
青石板上覆着露水,一步一个脚印。我拖着洁白的裙裾蹬上那雕着龙和古shòu的汉白玉阶梯,转过雕梁画栋的风雨廊,穿过烟波浩淼的九曲桥,步入幽暗的吟清阁。
没有旁的宫人,灯也是稀稀点着,香估计还是昨日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庸懒疲惫,又带着沉沉的钝痛之意。这个水气氤氲的早晨,一切都仿佛酣睡初醒一般懵懂而乏力。
幽暗的光线下,那个人坐在窗下,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棋局。
我跪了下来,那人放下手里的棋子,转脸看我,平淡地说了一声:“是念儿啊。”淡得如同过去无数次我进宫请安时,他的应答。
我抬眼看他,他的脸在光影明暗中愈加显得消瘦。想起早先还听父亲说宫中派人广罗麒麟参,就说皇上的身子一到夏初就不适。可如今看他样子,何止不适,简直如同大病。
我垂下眼,却看到榻上还堆着好几本huáng封折子,看样子皇上身体是真的不适,政务都在这后宫养身的暖阁里处理了。
出神间公公已经扶了我起来,一旁的小太监也抱了折子下去了,一时间阁内就剩我们两个。
轻轻咳着,说:“去把案上的那盒子拿来吧。”
我依言而行。翘头案上,一方古朴的木盒,居然散发幽幽茶香。我只觉得熟悉得紧,一时鼻子发酸。
皇上叹了口气,“打开吧。”
里面一把古琴,琴身优美如鹤,如璞玉一般静躺在明huáng的锦布中。
我认得这琴,怎么也忘不了的琴。正吟!
我手指止不住抚摩,触感让我激动伤感。那一刻,仿佛有双修长稳健的手轻柔地覆在我的小小的手上,挪着我笨拙的指头,说:“这个音商,该这样按。”
温柔得仿佛秋天飘零的落叶,在我平静的心水上激起细碎却是接连不断的波纹。
“弹一曲吧。”
“皇上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总比没有的好,是吧?
我随手一弄,只听散音嘹亮,按音浑厚,泛音清越。果真一把好琴,音色十年不变。
是!十年!
我微微一揖,奏起贺若弼的《清夜吟》,只听琴声铮琮,时激昂透彻,时宛转曲折,高音尽拔千里高空如游龙翱翔吞云吐雾,低音沉心湖深处激过往旧事翻涌喷溅。大喜大悲后,只余清夜一声叹息罢了。
吟得泪双流。
皇上把弄着棋子,枯木般的手。
“记得德升七年,整个平安京的桃花都开成了紫红色。红霞笼罩下,连河水都是一片绛紫。有道士和先皇说这是天兆,紫气降,国运兴。果真,没过多久,段方正就率领着陈军把遇龙关攻破了,从此自关向南的七州终于重浴陈皇隆恩之下。”
我顺着话题问:“皇上怎么不说破遇龙关那场仗,提议取道吴坊、水围边州的,正是您呢?”
皇上弯弯嘴角,“说回来,你那小弟弟有七岁多了吧?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朕的小五像是和他同年的,前阵子念着书,却尽是古怪念头,朕不知道你那小弟是否也是一样?”
这话峰转得gān脆利落。我不得不顺着意思道:“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求知心切,心思活络,读书后知道思考,也是好事。舍弟愚笨,自是比不上五皇子的。”
皇上道:“安儿那日问朕,平沿公主嫁了一个将军这等小事,为何会在汗青里独表一枝?”
我答:“平沿公主奉旨成婚时,正是焯帝处心积虑yù拿回属于大陈的紫竹一带的时候。公主所嫁的宏定将军虽为将军实乃藩王,所镇守的紫泽又是水陆双通,正是通往紫竹的要道。若要攻打紫竹,取道紫泽乃上上之选。所以嫁公主,安抚笼络将军而已。”
皇上点点头:“安儿还有一点想不通,明明已经收复失地,公主为何却是下堂求去?”
我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
镇定了片刻,开口道:“公主为国为大义,牺牲小我。”话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平沿公主本是宗室女儿,嫁宏定将军是受了皇命,夫妻两个本来没有感qíng可言。当初为了担心将军变卦投敌,平沿公主在暗中训练了一批心腹,安cha驻扎在地方各处,搜集qíng报以防万一。
没想宏定居然爱上了这个孤单而倔qiáng的女子,将家身所托来支持大陈收紫竹一战。紫竹收复后,平沿一是受到打压,二是对欺瞒算计丈夫一事愧疚于心,自认没有资格再伴夫君左右。于是gān脆留下了心腹死士给丈夫,下堂求去。宏定也是留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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